第十六章

　　贤武四十三年，恒国北方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暮节所在的偏远村庄也未能幸免，彼时她才三岁。
　　或许是当年的苦难太深，直到现在，暮节依旧记得当年的情景。
　　那年夏天似乎比往年要热些，雨下得好像也要少些。但大家都不甚在意，毕竟是夏天嘛，炎热也是理所当然。直到后来，村里有人的庄稼旱死了，人们才意识到，这个村庄，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下雨了。
　　再后来，又过了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天上也没落下一滴雨来。
　　因为缺水，庄稼还没等到成熟便枯死在了地里。一时间，粮铺里的粮食价格翻了几番，却还是供不应求。有些村民为了多拿一些粮食，甚至直接冲进粮铺抢粮，为此还闹出了人命。
　　有人报官后，县里也只派了两个衙役来村里。衙役来村后并没有理会村里的人，只是贴了几张告示，便悄无声息地走了。那之后村民才知道，原来不止是他们的村子遭遇了大旱，整个恒国的北方都处在大旱的阴影里。
　　告示上说，朝廷会给百姓送来赈灾粮。所以起初，大家还能守着家中的余粮，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赈灾粮的到来。可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家中余粮越来越少，不富裕的家庭已经开始饿肚子了，可赈灾粮还是没有送来。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暮节常常饿得大哭。暮节一哭，她的娘亲就跟着哭，她的父亲望着她们娘俩儿，只得重重地长叹一口气，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村里有了第一个饿死的人。他是村里的乞丐，他死的那一天，天上下起了大雪。暮节还记得，昨日他还向她讨要吃食，只可惜，暮节没舍得给他。
　　乞丐的死刺痛了村民的心，他们将乞丐安葬了，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或许是这冬天太难熬了，没过多久村里又死了好几个人，连暮节隔壁老张家一直舍不得杀的老牛也死了。
　　有人怒了，县令让我们等，可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县衙一点消息都没有，说好的赈灾粮更是连影子都没看到，这是不管我们的死活啊！
　　想到此处，村里一些青壮年决定长途跋涉，去县城找县令讨个说法。
　　刚刚抵达县城，他们中的一个人便病逝了。剩下的几个人去县衙讨要说法，却发现县衙早已被县城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可县令根本不见他们。他们没有办法，只得每日跟着县城的百姓一起去县衙门口闹。可没过几天，他们中又有人病逝了，直到后来，从村里出来的那几人全部病逝。
　　得到这个消息，县令立马下令焚烧了那几人的尸体，并立马带兵去了暮节所在的村庄。
　　那几人离开村庄后，村里每日都有人死亡。大家的脸没有了血色，连阿爹阿娘的脸也开始变得苍白，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很多。
　　暮节还是饿，但她不哭了。因为阿爹阿娘好像很累，整日都在床上躺着，也不下床给她找吃的。她就只好自己去找吃的，然后带一份回来给阿爹阿娘。
　　晚上和阿爹阿娘睡在一起，暮节就给他们讲自己在外面看到的事儿。
　　“村口的陈伯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睡着了吗？”
　　“小花今天没来找我玩，我有点想她……”
　　阿爹阿娘总是不说话，只有暮节一个人说得起劲。
　　暮节毕竟是孩子，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那一觉她睡了好久，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醒。
　　醒来后的她发现阿爹阿娘不在床上，她很高兴，以为阿爹阿娘终于愿意陪她玩了。可她在家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她的阿爹阿娘。
　　她只好到街上去找，找了好久，却只找到一个巨大的火堆。好多衙门的人戴着面巾守在火堆旁，还有好多的人围着火堆哭泣。
　　慢慢走近熊熊燃烧的火焰，暮节的眼睛被熏得直流眼泪。
　　“你干什么！”在暮节刚要靠近火堆时，一名衙役眼疾手快将她环腰抱起。
　　“呜呜……呜……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阿爹阿娘……放开我……”暮节哭喊着对抱着她的衙役拳打脚踢。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她的这些捶打并没多大力气。
　　这个小女孩衙役记得，她家的门就是他踹开的。他一进里屋便看见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小姑娘睡在中间，睡得很熟。彼时他还在想，这一家人心可真大，到现在了还睡得着。可一探鼻息才知，除了小姑娘还活着，她身旁的两人早已死了数日。
　　衙役将死去两人的尸体拖去了焚场，他本想叫醒还在熟睡的小姑娘，可到底还是不忍心。临走时，他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碗，里面还放着几个比石头还硬的窝窝头。
　　贤武四十四年，恒国发生瘟疫，而这瘟疫的首发之地，便是北方的一个偏远山村。
　　那次官府带了人来，焚烧了所有染病的尸体，还请来了郎中为村中的人诊治，可惜收效甚微。村中还是每天都会死人，可这时衙门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封锁了村子，只每日定时进村焚烧尸体和为活着的人送一些少得可怜的食物，却不再浪费药草为村民治病。
　　没了爹娘，暮节和许多孩子一样，变成了无人看管的乞儿。若是非说与其他乞儿有所不同，那可能就是衙役有时会以送饭的名义来看她。
　　“你不要怕，恒国已经和南羌通商，恒国有了牛马，不久就会给你们送粮食来，还会带你们离开。”有一天，衙役特意给她带了一个肉包子，还对她说了这一通话。在那之后，暮节再也没见过他。
　　暮节不懂南羌，也不懂通商，但她听懂了粮食，她想，自己终于不用饿肚子了。
　　贤武四十五年，暮节终于等来了衙役口中的“牛马”。可那“牛马”不是来送粮食的，也不是来带他们走的，而是给他们送来了一批又一批感染了瘟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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