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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翎君出场


夏日炎,艳阳天,闷闷热,午少眠。天空大地,似在潮腻的瘴热中晕眩,蓝空白云青草绿树都演化着粼粼的蜃影,还略带惆怅。

        鱼潜水下息,妇在岸上洗,男人们拉着水牛套上耒耜慢慢把田犁。日当午,水蒸炉,父辈们光着膀子在田上大汗淋漓。姐弟俩左右共提着一大桶凉水,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埂上。凉水飘瓢子,弟弟耍瓢子,姐姐抢瓢子,一瓢子水直咕噜咕噜地喝进了父辈们的肚子。岸边的娘亲为夫儿咿呀咿呀地唱起了一首歌。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

        ……

        又是这个梦。这个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的家乡是子鱼里的梦。

        每当梦醒,二善右手掌心的“巫”字就会隐隐作痛。它刻画记忆着父亲和整个村子的仇恨。但很可惜,她怎么也记不清,那家破人亡灾难时的来龙去脉。

        被痛楚催醒,二善慢慢地睁开眼睛,扑鼻而来一股恶臭。她眨了眨眼睛,只见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慢慢地摸索,慢慢爬着,墙是土墙,地面也是泥土,她还摸到一抹冰凉。那是铁杆子,鳞次栉比的铁杆子。自己是进牢狱了吗?

        “姐姐······”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着实吓了二善一跳。

        二善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只见对面有几双眨巴眨巴的眼睛。

        啊,她们是那三个女孩子。

        “你们没事吧?”

        “没事······”一说话,几个女孩便哽咽起来。

        二善忙爬过去,轻轻地搂抱住她们。

        “别哭了,会有人救我们的。”二善安慰道。

        “怎么可能会有人救我们?我是被我爹卖到峤山城的,他都不要我了!”

        “我,我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养媳,后来长大了,婆婆找巫觋大人给我看相,那大人说我面相不好,婆婆就把我给卖了······也是那个峤山城······”

        “唉。”二善听着便心酸。她抚着最后一个不断哭泣的女孩,柔声问道,“那你呢?大家都是苦命人,说出来好受一点。”

        “我,我不知道呀!”那女孩说,“我爹娘死了,我还有一个弟弟,我得养活他。我本来想到县城找活计的,结果路上遇到一个人,说可以帮我找到一份长工,还管吃管住。我当初什么门路都没有,又觉着他是老实人,便跟他走了,结果,结果就被他骗到这里来了!我的弟弟还在等我呀!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呀!”

        说罢,哭得更悲戚了。二善听到这和自己一样的遭遇,自己也有两个亲爱的弟弟,一时酸楚涌上心头,也不禁泪涕皆流。其他两个女孩也是感同身受,更是泣不成声。

        这几个女孩一哭,黑暗之中更是陆陆续续哭声渐起。一时间,周围嘤嘤嘁嘁,悲悲切切;最后女孩们更是嚎啕大哭,悲声大作。

        忽然间,黑暗中响起了“砰砰砰”脆亮的敲击声,紧接着有男人大喝道,“喂喂喂,哭什么哭呢!这是你们女人的命!在蜀山城当个红倌,风风光光的,总好比你自家当个野妓好吧?女人活在这世道,横竖都是婊子,还不如看开点接受它,哭啥哭啊!”

        二善一听这话便怒了,大骂道,“什么叫活在这世道横竖都是婊子?我们都是被你们这些杀千刀害了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等着!我哥会来救我们!会把你们全杀了!”

        她一时意气喊出这话时,心里头便顿时后悔了。还说什么鸿鹄一朝破藩篱,燕雀独行逐恩仇呢,自己还没走多久就被人骗了,还落得如斯田地,最后竟然还想着让陆载来救,真没出息!

        但她怀里那三个不断颤动的身子,还有周围悲惨的哭声,令她心里蓦地腾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和仇恨。现在不是什么出息不出息的问题,而是要把大家都救出去!对的,她就是渴望着陆载马上出现,快刀斩乱麻地杀掉这些男的,然后救出大家。她渴望看到那些臭流氓,那些自以为是的大汉们的死相,死得越惨越好!啊,最好就是她现在能拥有陆载的力量,破开这铁牢子,冲出去把这些男人的脖子全扭断了,不然无法泄愤!

        一想到此,她的手就强烈地颤抖起来,右手掌心也发出剧烈的痛楚。

        可外头却是哄堂大笑。

        “她说什么?她哥会来救她,还把我们都杀了?哈哈哈哈哈。”

        “这娘们可以,撩得俺的金箍棒都翘起来了!”

        “喂,小娘子!你哥是谁啊?是不是蜀山旧城的叫花子啊哈哈哈哈!”

        又惹来一阵哄笑。

        “你们竖起耳朵听好了!”二善理直气壮地喊道,“我哥是巫觋,是一代大巫陆一善!你们现在就乐呵呵地等死吧,等他过来就要你们好看!”

        话音一落,外头一片沉默。

        但旋即又爆发出更狂妄的笑声。

        “她竟然说她哥是巫觋大人!这女的可是睁眼说瞎话呀!”

        “哎,就算是又怎么样?现在巫覡多的去呢!前几天我老表还跟我说,他最近都在嗑什么药,吃一阵子后就会开什么巫穴,就可以成为巫觋了呢!”

        “不是也有人说,吸乌香也可以做巫觋吗?哈哈哈哈······”

        听着这些冷嘲热讽的话,二善真是气愤填膺。她忍着气,擦了一把眼泪,大声冷笑出来,“你们就笑吧!你们不就是生下来力气比我们大而已吗?一群癞蛤蟆,整天想着吃天鹅肉,活该只能愣巴巴地守在这里,都不敢碰老娘一根毛呢!”

        “你!欸哪里来了这么一个臭娘们!”

        “谁他娘的不敢碰你了?兄弟们,动手!这娘的爷今天玩定了!”

        外头正响起气汹汹的脚步声,却有一个不一样的声音传来:

        “几位大哥,几位大哥,都消消气,都消消气,别跟娘们一般见识啊!这胡大人和黄老板明天就到了,可不能在这个当口出乱子呀。这一堆小绵羊里混进一个母老虎,这还不是常有的事?她哭也好骂也好,最后还不是得进祸水轩或者烟雨楼侍候我们?所以啊,几位大哥都消消气。啊对了,小弟今晚刚好准备了上等的乌香,几位大哥若是不嫌弃,到后房那里去吸一管子如何?”

        “哎呀,荆轲兄弟,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带了乌香?”

        “可不是嘛,这里可是要守一宿的,不搞点乌香提提神怎么熬得过去?几位大哥去吧,这里有小弟看着。”

        “好呀,难得荆轲兄弟这么上心!喂,那个臭娘们!你是到烟雨楼还是祸水轩,记得跟俺们说一声,俺们一起来看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粗言秽语喊毕后,外头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二善紧紧搂抱着三个女孩,直恨得咬牙切齿。

        过了一阵子后,周围的哭声渐息,外面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漆黑中亮起一片火光,且火光渐近,还携带着斜斜长长的影子。

        光没照到人,倒是影子映在了每一张悲惨的泪容上。

        一个人来到了二善她们的铁牢前,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二善抬头一看,这人不似是流氓恶棍,长得尚算眉清目秀,样子有点机灵。嘴里还叼着一根细细的剔牙签。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二善鼓起勇气问道,几个女孩更是紧紧抱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二善,怎么了?”

        “陆二善?你哥真的是陆一善?”

        “是又怎样?你们不是不信吗?”

        “一善是他的字还是名?”

        “字。我哥姓名叫陆载。”二善看着他,心生疑窦,“你问这些什么意思?你认识我哥吗?”

        “你这口音,是有点像陇州那边的。”

        “我就是陇州陇西过来的!你到底想问什么!你是谁啊?”

        “陇西?你为什么要从陇西大老远跑来这里?”

        “你还真敢问,这不是你们劫我们过来的吗?!”

        “是吗?”那小伙子皱了皱眉头,“黄老板的生意什么时候做到陇西去了?”

        他把火把伸到二善面前,探下身子,仔细打量着二善,“陆载陆一善,真的是你哥?”

        “怎么?你认识他?哼,你是不是害怕了?”

        小伙子直起腰,眉头紧锁,好像思索着什么。

        他站了一会,便不理会二善,自顾自走了。

        二善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她觉得这个小伙子或许不是好人,但绝对不是坏人。她没想到,在这般绝境下,她还能遇见不是坏人的人。陆载从小就教她善的信念,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正因有此信念,她心里头渐渐褪去了绝望和仇恨,而是一下子满溢着善良和勇敢。

        “二善姐姐,你哥哥真的会来救我们吗?”一个女孩子问道。

        二善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的铁牢里有女孩哭喊道,“怎么可能?她都说她是陇州那边的人,我们是在蜀州了,她哥怎么可能过得来?”

        周围叹息连连,又有悲切的泣声。

        二善咬咬牙关,大声喊道,“不错!我哥可能救不了我们,但我是不会放弃,我是不会就此认命的!我会跟他们拼命,我会逃走,我会去官府那里告他们!”

        “怎么拼命啊?怎么逃呀,逃去哪啊?官府都是跟他们一伙的,听说那个胡大人就是个当官的,怎么告呀?我们就是命不好,要是真的去当妓女了,那,那我还不如现在就不活了!”

        这一番话,让大家都一下子沉寂了。并不是说没有声响,而是能感觉到周围弥漫着一股绝望欲死的氤氲。

        “那你们便死吧!”二善冷冷说道。

        “二善姐······”

        “这铁杆子和墙都硬着呢,要死赶紧去撞死吧!他们这些男人,就是看准了我们容易认命的性子,才敢这么嚣张地对我们!没错,我们现在被困住了,是没有办法,可我就是不服气!现在死是死,我折腾一下就算失败了也是死!哪怕最后真的当上妓女,那我死也要踩着几个嫖客的尸体上吊!”

        听着这话,那三个女孩不约而同吃了一惊,颤颤地放开手。

        二善左手手指死命地抠着右手的掌心,那刺心的疼痛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痛楚,自己的呼吸,自己的仇恨,自己生命的一切。

        她捏紧拳头,豁出去大喊道,“我爹娘早死,是我哥养大我的。我之所以离开陇州离开我哥,就是想找到仇人,为我爹娘报仇!正因如此,我不能那么简简单单就死了!我不认识大家,我也不知道大家的经历,但我知道大家和我都是差不多年纪的。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有想见的人和想要的生活,我们要努力地活下去!唯有这样,这些男人才不会对我们为所欲为!生为女孩子,我们身子已经吃亏了,但起码我们的心要比那些男的坚强独立十倍!大家不要放弃!一定会有人救我们出去的!一定会的!”

        听完这一席话,所有女孩们都怔住了。牢里的三个女孩吃惊地看着二善,眼里充满不解和疑惑。

        包括二善自己,话毕后的一瞬间也愣住了。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这男女世道她虽然也跟陆载谈了许多,但心里头还是懵懵然的,现在怎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她抬头望向无尽的黑暗,黑暗中那无数困惑的目光。

        ……

        夜深人静时,那个叫“荆轲”的小伙子溜了出来。

        他离开了关押女孩的富川城,又向北走了两里路,找到了辔系在树林里的骏马。他矫健地一跃上马,向南奔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他来到了蜀州的州府,人称“西都”的蜀山城的北安门处。

        城门的卫兵拦住了他,喝问道,“喂,干什么的!”

        “两位大哥,行行好,”他忙不迭下了马,递上一个竹牌子,“这是我的通行凭证,两位大哥请过目。”

        “叫什么,蒙轲?干什么的?你进城干什么?”

        “做买卖的,小本生意。”他正陪着笑,忽然眼睛一瞪,对着一个卫兵大喊道,“哎哟,这位大哥,你莫非是西蜀军有名的力士,汤大苞汤大哥?”

        “是啊,你认识我?”

        “哎哟,我当然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罢了。原来在这里守门那个小董是我兄弟,他总是向我说起你,说你力气有多大,掰腕子没人比得过!欸不过,汤大哥你不是守望山门的吗,怎么今晚守北安门了?”

        “哎别提了,好像是有一个大人物来到了蜀山城,从今晚开始到月底,每人每天每班都要换岗。你说,这不是跑死人吗?我从望山门跑来的还好,这位兄弟原来一直守南盛门的,一换班马上就得从南盛门跑来,这才够呛呢。”

        “哎哟辛苦辛苦。来,两位大哥,拿着拿着,”他掏出两个方盒子,往卫兵手里各塞一个,“闻名不如见面,今天我蒙轲算是认识两位大哥了。实不相瞒啊,我这么晚进城,是要去风月街会一个相好。饱暖思啊,实在是好久没去啦。”

        那个叫汤大苞的卫兵拿起盒子使劲地嗅了一下,由衷地露出满意的笑容,“看来是乌香中的白雪,谢谢啊兄弟。”

        “哪是什么白雪黑雪,一般般吧。若是两位大哥喜欢,日后小弟做东,请两位大哥去祸水轩喝花酒,顺带儿再送两位大哥几盒,如何呀?”

        “好呀好呀。”两个卫兵喜笑颜开,还了通行凭证,“去吧去吧,别让你的相好被人家点名了!”

        “哪能呢!我都叫祸娘留给我了!走了啊两位大哥!”

        蒙轲牵着马走过城门,一路还回头给卫兵们打着笑腔。

        一转过街,蒙轲马上收起了笑容。

        “真他娘的奇怪,无缘无故换什么岗呢?”蒙轲一跃上马,在街道上飞驰。从北安门往南走,先是路过北门市集。从北门市集继续往南,便是十纵十横的棋盘街。这和北门市集都是蜀山城白天最热闹的地方,只能行人轿不能通车马。但现在是深夜子时,蒙轲有要事在身,只能鞭马急行。过了棋盘街往东走,便可远远看到月光粼粼的长鸣湖。骏马飞踏在湖边堤岸上,春风卷过快意和鬃毛,也飘起蒙轲满腔的洒脱豪情。他都情不自禁地吹唇一啸,更是快马加鞭。

        长鸣湖乃是由南大河的支流汇聚而成,呈一个扁长之圆,分南北两道。南道通往蜀山旧城,北道则是通往闻名中原的风花雪月之地——风月街。蜀山城连同东边的东海郡,是大晟唯一两个准许开设私妓院的郡城,这风月街自然是妓乐繁盛,娼寮林立,教坊和广陵府也坐落于此。还有各色赌坊茶楼酒馆梨园子,才子佳人们还可以坐船游湖。凡各种兴趣皆有所致,直教人流连忘返。风月街也是蜀山郡唯一不受宵禁的地带,可谓是夜夜笙歌,通宵缠绵,人皆形容是“玉鞍争道三千骑,金钗满目五万市”,其真真是世之享盛名而名副其实也。

        还没到风月街,蒙轲便已经远远望见了灯红酒绿,听见了声色犬马。

        风月街不止是一条街。它是一条宽阔的湖边大路,大路一侧便是街巷纵横。凡是车马轿,皆只能在湖边大路通行。蒙轲驭马至大路中段便下了马,将马辔系在湖边的柳树,快步跑向风月街最负盛名的青楼之地——祸水轩。

        此时的祸水轩,正是最热闹的时刻。

        “哎哟,这不是轲哥哥吗?怎么这么久没来呢?”

        在门口揽客的红倌玉臂挽住蒙轲,蒙轲顿感香气扑鼻。

        “玉香别闹,我来找我爹的,有正事呢!”

        蒙轲陪笑地轻推开红倌,径直走进祸水轩。

        走过熙熙攘攘的前院,走进熙熙攘攘的前堂。

        蒙轲一看,整个堂子,四条楼梯,全站满了欢声笑语、欲汗淋漓的人。

        蒙轲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好不容易在一台花酒上找到一个熟络的红倌,蒙轲忙拉着问道,“小秀儿,小秀儿!我爹在哪!”

        “是轲哥哥啊!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我爹在哪!”蒙轲喊了出来。

        “蒙叔啊,我不知道嘢!你问别人吧!”

        蒙轲无奈,只得继续找人来问。问了好几个红倌,都不知道蒙轲的父亲,蒙叔在哪。

        正被胭涨脂流惹得心急火燎的时候,一个人叫住了他。

        “蒙轲。”那是令人极其舒服,甜而不腻,柔而不飘的声音。

        蒙轲忙转过身,一低头,只见是红倌翎君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翎君不似其他红倌婀娜多姿,身长腿秀,倒是长得小巧玲珑,盈盈弱弱。

        蒙轲见到她大喜,知道她肯定知道蒙叔在哪。

        “蒙叔就在楼上书房,你去吧。”

        “好。”

        蒙轲转身欲走,又回头问道,“欸,祸娘姐是不是也在书房?”

        “大姐在后堂休息了。很不幸啊,今晚是我当老鸨。”翎君笑道。

        “怎么不幸了,今天房间都满了吧!”

        “是啊,今儿客人是多了点。”

        “啊对了,跟你提一件事。”蒙轲忽然想起,忙收起笑脸,“蜀山的城门竟然破天荒换岗了,这可是好久没遇到的事。我打听了一下,卫兵说是有什么大人物来到了城里。”

        “换岗?大人物?好,我知晓了。”

        “好,那我上去了!”

        蒙轲来到书房门前,二话不说就把门推开。

        没想到他前脚刚进去,后脚还没踩到,一个身影掠过,一脚绊倒了他,一手掰住了他的手臂,另一手扼住他的喉咙,一瞬间死死地按在墙上。

        “爹,是我呀!”

        “啊,是轲儿啊!你怎么都不敲门呢?”

        那蒙叔身材高大,板着一张脸,一手放开蒙轲,蒙轲疼得直吟叫。

        “是您自己不锁门好吗?”

        蒙叔听着一愣,忙摸了摸自己白茸茸的络腮胡子想了想,那张严肃的脸马上有了爽朗的笑容,“啊,是这样吗,我忘记锁门了吗?哈哈哈哈!”

        “就算是没有锁门,蒙轲你也应该敲门,以后得记得了。”

        蒙轲身后又传来那令人极其舒服的,甜而不腻,柔而不飘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那翎君竟然跟了上来。只见她玲珑的身子轻快地踏进屋子,再顺势把门关上。

        “我看你匆匆忙忙的样子,应该不是过来玩的。这么晚进城,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对吧?”翎君道。

        “事情?什么事情?”蒙叔又摸了摸白茸茸的胡子想着,突然面有怒色,猛拍桌子,又一下子把蒙轲的手臂掰住,“好小子!你又去赌钱了?又输了多少?又借了多少!”

        “哎呀疼疼疼!爹,您放开我,不是什么赌钱!”

        “蒙叔,您放开他吧。我跟上来了他都不在意,想必不是自个儿的事。”翎君瞄了瞄蒙轲,青黛微微一皱,“不会是那个陆一善,有下落了吧?”

        “对!没错,就是陆一善!”蒙轲正说着,忽地一怔,目不转睛地盯着翎君,“欸,你怎么知道的呢?”

        “哼,臭小子,还有什么事情瞒得过咱们的翎君吗?”

        “不是瞒,是我还没说啊!”

        “最近我们都在查陆一善,这并不难猜到。你见到陆一善了?他在哪?就在蜀山城吗?”翎君急问着,可蒙轲还没说话,她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对。若是陆一善就在蜀山城,你应该会比现在更焦急。而且,他现在可是全州通缉的走犯,不可能随随便便露面。”

        “没错,我是没有找到陆一善。但我见到了他的妹妹,陆二善!”

        “陆二善?”

        “对!那陆二善好像离开了陆一善,中途被人骗了,被拐卖到了黄鑫那里入了奴籍。现在就被关在在富川城县令胡砺志自宅的地牢里。”

        “你知道她是陆二善,是陆一善的妹妹?她自己说的吗?”

        “没错,这婆娘蛮横得很,口口声声说自己大哥陆一善是个巫觋,他会来救她们。我问过她了,她是从陇州那边来的,她的口音也的确像陇西一带的。她还把陆一善的名也说出来了,叫陆载。”

        翎君忙从一堆书籍中拿出一张纸,上面有着陆载的画像,还写着,“案犯陆氏一善,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州境内甘糜城内十余人,皆为此人所杀戮灭口。其十恶不赦,残暴百姓,所为不轨。州府陇城官衙赏白银万两,于陇州全境通缉——陇州府衙。”

        翎君放在桌子上,“蒙轲,你看那个陆二善,和这画的陆一善有几分相似吗?”

        “这,这······”蒙轲歪了歪脑袋,“不太像啊。不过,你这个也不好说人家是真是假啊!”

        “虽说是陇州境内通缉,但甘糜城这事情是满常他们搞起来的,蜀州诸郡县都会出示这张缉拿令。如果她看过告示,知道陆一善是走犯却还认亲,那有可能便是真的;如果她没看过告示,却又说出陆一善这个人,就算两人不是兄妹,那也有可能是互相认识的。”

        思虑妥当后,翎君点了点头,利索地卷起缉拿令,“好,这个陆二善我们要定了。虽说黄老板会把这些新倌人分给我们祸水轩和烟雨楼,但就怕中间出什么岔子,把这个陆二善送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大姐,蒙叔您也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富川。”

        蒙叔拍了拍胸膛,“这种事也用得着嫂子和你亲自出马?我跑一趟便行!”

        “那黄老板,毕竟是我们的东家,必须得留点面子给他。蒙轲,你快回去吧,免得黄老板和胡大人生疑。”

        “他们这趟儿都不在地牢里呢。”蒙轲眼睛眨了眨,对着翎君堆笑道,“翎君姐,我这回做得这么漂亮,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回吧?”

        蒙叔一听又变了脸色,吼道,“好小子,你是又要把钱白送给人了么?”

        “您这什么话啊爹,你儿子最近手气好得很!翎君姐,您看看······”

        “怎么,这躺儿就叫我姐了?再说了,你也没做什么啊,不就打听打听消息吗?你在黄老板手下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啊,也捞得不少油水吧?”

        “哪有哪有,就领一份薄钱,算不了什么,都花在酒垆子上了。”

        “哼,什么花在酒垆子上,我看是你这小子全都输光了!”蒙叔气愤地看着蒙轲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恨铁不成钢,“真是丢尽了咱家将门的脸!”

        蒙轲一听这话也来气了。他冷笑一声,“什么叫我丢了将门的脸?您老不是也在这娼寮里头,当这个大茶壶吗?”

        “什么!你这个臭小子,今天我不打死你我就······”

        蒙叔愤怒得挥拳冲向蒙轲,翎君却举止不动,就喝斥了一句:“蒙叔!住手!”那蒙叔立马稳住脚步,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怒目圆瞪着蒙轲。

        “蒙轲,你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吗?”翎君斥责道。

        蒙轲自知失语,泄气地转过身子,“走了。”

        “慢着。”翎君说道,“现钱我是给不了你了,你是要好好控制一下你自己的赌瘾了。待会你去地窖那里取一些乌香回去吧,和别人打交道总用得上的,现在这些烟土比银子还管用。只不过,有一点,你可不能······”

        “我不会吸上那玩意的,我闻着都觉得想吐呢,你放心吧!”

        “那就好。”翎君抬起头,对着蒙轲笑了笑,这笑容如殷花红霞,惹得蒙轲一阵脸红。

        “蒙叔,你有钥匙,你和他去吧。我去见大姐。”

        “哼,我不和他去!这小子,迟早要气死他老子!”蒙叔拧过脖子。

        “哎呀,蒙叔,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性?”翎君仰起头,看着高大的蒙叔,小手摸了摸蒙叔的手臂,“去吧,总有人看着这小子,免得他多拿。”

        蒙叔低头看着她那可爱模样,一张气恼的脸顿时软了,“唉你呀,难怪人人都管你叫小祸娘。走吧,臭小子!”

        翎君看着两父子出去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又展开那张缉拿令,看着纸上的画像,不自觉地细道了一声,“陆一善。”

        ……

        她藏好缉拿令,走出屋子关好门。再下了楼梯,离开前堂子,走到内院,通过垂花门便是祸水轩的内堂。这里厢房遍布,是祸水轩的倌人们居住之地。

        廊腰缦回,翎君来到了最大一间屋子外,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咳咳。”女子的声音,沙沙的,怪好听的。

        “姐,是我,翎君。”

        “嗯,进来吧,门没锁上。”

        翎君轻轻地推开门。只见屋内云雾缭绕,团团霭霭中弥漫着一股离愁别绪。

        这如梦如幻的惆怅中,一个素衣素颜又满脸泪痕的女子,正娉娉袅袅地坐在那里,一头侧枕在了冰玉桌子上轻轻吟唱着小曲,纤纤玉臂随意地搭放着,莲指玩弄着那长长的枣木烟杆,未绾的乌黛倾垂而落,地上还有一根云簪钗子。

        她略略抬起头,轻轻地抹掉了眼角滑落的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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