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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赫拉往事


陆载好像睡了好长好长时间,才醒过来。

        惺忪间,香气扑鼻,倩影入眼。

        她,好像是白华,好像又不是。

        “啊,你醒来了么?”

        这声音柔情似水,倒不像白华那英气浩然。

        陆载半躺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倩影渐渐清晰。

        眼前的美丽妇人,双瞳流溢着淡淡的紫色。

        原来是赫拉,她正笑意盎然地看着自己。

        陆载顿时明白了什么,“原来你是自咒。”

        “自咒?自咒是什么?”

        “就是自己让自己沉睡了。”

        “那你怎么能进入我的梦里?”

        “我用了法术。我是除咒师。”

        “你是来唤醒我的?”

        “是。”

        “你知道我要什么吗?你知道我因何而沉睡?又因何不醒来?你之于我只是一名陌生人,你都不知道我所需所求,你又如何唤醒我?”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你在等一个人。”

        赫拉眼睛一亮,这更证明陆载心中的想法。

        “那告诉我,我在等谁?”

        “等一个你不应该等,更不应该和她相见的人。”

        “······那就直接点告诉我,我在等谁?!”

        “不,是你告诉我,然后我去找她。”陆载沉声道,“你可以相信我。”

        赫拉沉吟一下,点了点头,“来,跟我来吧。”

        陆载跟着赫拉,走进一片光之中,忽然来到一座城墙之上,举目皆是黄沙。

        “城下,是我与他初遇的地方。

        二十年前,我正好而立之年,却已经当了十多年圣坛山圣女。

        那时候,塔桑和迦顿为了一块草原而征战多年,边境的老百姓因战祸而苦不堪言。我代表迦顿和圣坛山,去塔桑果谈判商议。塔桑的老国王好战顽固,非要迦顿割地才肯停战。那块地水草丰美,是迦顿许多族人春夏放牧之地,岂能拱手他人?谈判由此陷入僵局。

        塔桑的人民对天神和圣女非常虔诚,万万生民都是我的教徒,他们反过来控诉塔桑国王要求太甚且无礼,王国各地舆论风起。威胁自身统治,这对于一个政权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正当塔桑国王对我起杀心的那天,他来了。

        未曾谋面,先闻其声。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出发,走了多远多久,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徒步来到城下,对着整座城市大喊了一声。他喊的是什么,我已经记不住了,那时候我也不懂你们晟国说的话。但他的声音却是在耳边清晰地响起,一点也不突兀,就像他在你身边平静如常地跟你说话一样。城里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但大家都听不懂,有的人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有的人以为是身边某一个人胡说什么话。

        到第二遍喊的时候,声如雷鸣,地动山摇,每个人都震耳欲聋,被吓了一大跳。从王宫到民居,所有人都胆战心惊,不知所措。有人以为是敌军攻来了,有人以为是天崩地裂,还有人以为是天神的怒吼,忙跪在地上磕拜。

        后来,喊第三遍的时候,城头上军兵终于发现了他。我当时看着国王惊讶之色,急中生智,就说这是来自晟国的援兵,要来接我回去。倘若今天之内接不到我,他就会率领晟国的军队攻打塔桑。

        在那时候,西域各国都怕极了晟国的军队。尤其是你们两个少年将军,一唤无心,一唤官渡,武功高强勇猛异常,简直是西域的噩梦。

        塔桑国王忌怕于他的三遍喊声,与我们达成了协议,我也得以全身而退。我出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他。没想到,他已经在沙地上昏了过去。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记忆犹深。

        一个落魄中年,蓬头垢面,长发脏乱,身材高大,身上包裹着一件灰白色的长袍,脖子挂了好几串不甚华贵的珠宝玉石,腰间还别着一把镶满宝石的长剑。

        我将他救回了迦都。他醒来后,父皇让他留在宫里,待以上宾。

        他孤傲清高,说他自己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还自诩“开天辟地,全息全能,万世先知,四巫皆通”。他在我们表演了一回点水化酒,点石成金,单凭这些小巫术就已经把我们王国那些只会唱歌跳舞的萨满吓跑了。父皇很喜欢他,任他为王国首席大祭司。

        他当上我们祭司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教育传医。他教我们王族的孩子中原话和中原文字,我也是他的学生。他不但为我们王国的百姓治病,还纠正一些萨满荒唐的治疗,教导一些年轻萨满先进的医术。

        除此之外,他还经常为王国,为父皇,为王族占卜算命。他的方法和其他萨满很不相同。他拿着那把谁都不可以触碰,镶满五颜六色宝石的长剑,竖插在要占卜的物事上。小时候倍感神奇的是,他那把剑插什么都是立得稳稳的。不管是一片叶子还是一根发丝,那把剑好像就插了进去,岿然不动,屹立不倒。问卜时,剑上的宝石会发光,有时候只有一颗,有时候是几颗。有时候是长亮着,有时候是闪烁着。他通过占卜,为我们王国避免了不少天灾。我们是游牧民族,乃畜牧生活,逐水草迁移。他可以为我们找到更肥沃密盛的草原。

        他为迦顿的大祭司,我为圣坛山圣女,又是迦顿的公主,因此无论国事祭祀,我们都时常要见面商议。或许是因为日久生情,或许是因为圣女生活的孤独寂寥,我对他渐渐产生一种爱慕的情愫。在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最渴望的事情便是见到他,每逢有什么事情要去迦都,或者知道他要来圣坛山,我都会欢欣雀跃一整天。而每逢我们相见那一刻,我们总是相视而笑。他在别人面前煞是严肃,在我面前却是正经不起来,哪怕是一张残皱的黄纸,一支掉漆的毛笔,一个损角的墨砚,他都可以让我自在而笑。我到现在还会吟唱,那首他频频教我的诗歌: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只不过,我是圣坛山圣女,一生需守身如玉,绝对不能陷于男女私情。他也似乎明白,对我也总是以礼相待。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整整五年。王国也是和平繁荣,兴盛强大。父皇诞辰,大摆寿筵,西域诸国纷纷来使,进献礼物。作为公主,我自然也是座上宾。其时,不少各族美女,正若金银玉石一般,陈列于庭上,任我父皇挑选。我父皇自嘲年事已高,便将美女赏赐给他。他那天喝了不少酒,口出狂言,说这些美女皆不入他法眼。父皇有点生气,一定要让他选择一位。他无奈,让这些美女立于面前,然后拿出那把宝剑,插在马奶酒中,进行占卜。他念动咒语,宝剑颤颤而动,最后长啸而腾起,横剑在他胸前飞旋着。众人都站了起来,好奇地瞪大眼睛,想看看宝剑选择哪一位美女。一会后,宝剑慢慢停了下来,只是剑尖没有指向他的身前,而是指着他的旁侧。

        那一刻,剑上宝石褶褶发亮;那一刻,剑尖正赫然指着我。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惶恐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或许只有无措。

        众声哗然间,父皇很愤怒,拍案而起,挥袖离开。

        虽然我当时没了主意,但还是记得,幸好是阿里娅祭司解了围。她离席扶着他,开玩笑道,“都说酒醉误事,大家都看看,这把剑都摸不着方向了。”

        宾客自然是哄堂大笑,他却有点生气,紧紧看着我一会儿后,一把推开阿里娅,拿上宝剑,怒气冲冲地离开宴席。

        我知道那根本不算什么占卜,他只是生气自己的巫力反而出卖了自己的心意。

        宴后我非常担心他,冒险去了他的居室。我们两人一相见,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终究没能守住自己的贞洁之身。”

        陆载看着眼前这一帘纱帐,叹了一声。

        他心里真是又无奈又好笑:这个阆鸣啊······

        “你叹气什么,你是觉得我做得不对,不应破戒,对么?”

        “不是,是我······”

        “你不用说什么,你怎样想,皆与我无关。”赫拉含泪道,“或许是我做错了,但我并没有后悔。我爱他,我愿意为他付出我的一切,哪怕是众叛亲离千夫所指。那天晚上,我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再也不做,也做不成圣坛山圣女。这国度的人们,也不会理解和原谅我,我只能跟你,我想跟着你去浪迹天涯,好吗?

        只不过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站了起来,穿上衣服,然后含泪地摸着我的脸,悲伤深情地看着我。我正想问他怎么了,忽然后脑一阵疼痛,我便晕了过去。

        他是有泪不轻弹的大男人,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了,也是唯一一次。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圣坛山上了。四名大祭司正哀伤地围着我。

        ‘你,你们都知道了?’我颤抖问道。

        他们点了点头,穆萨大人轻声一句,‘你怀孕了。’

        他们并没有怪责我,而是悉心照顾我,并让我好好呆在圣城,把孩子生下来。

        后来的怀胎十月,我再也没见过阆鸣一面。

        直到女儿出生的那一刻。那时正是冬春之际,而那天大雪纷飞,漫天如白花飘絮,满目是零零落落的疮痍,是冬天最后一场雪。圣女生孩子是秘密之事,祭司大人们找了几位眼盲的老妪帮忙。诞生的过程很顺利,只是女儿的哭声小了一点,吃吃地哭着,吃吃地哭着,好像命中自带矜持和尊贵。

        只是我刚把孩子抱在怀里,还没仔细地好好端详,就突然间有一个人影,一身黑色斗篷,他闯进我的居室,一手把孩子抢了过去。老妪们都瞬时晕倒在地上。他马上欲逃,孩子却嚎啕而哭。他慌了,以为孩子出了什么事,也不太会抱孩子,一时手足无措。

        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我便知道他是谁了。我滚下床,匍匐在地上,我对他哭喊道,是你,对吗?我知道是你,只能是你!

        他只是长叹一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你知道,那时候我见到他,我的心充满了欢喜,哪怕天空飘满冰雪,但我的心却是春意盎然。我想,他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心肠多少会软了些。我便再一次问他,我们私奔吧,我们一家三口,离开西域,去你的晟国生活,好吗?

        他还是不说话,孩子依然还在哭,我却有点急了,我哭着说,那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和孩子都跟着你,好吗?

        他没还回答,房间的门就被猛烈地敲响了,外头的人喊着圣女大人,圣女大人。我一晃神,一回头,就发现他不见了。连着我的孩子,都一起不见了。

        孩子不见,我一下子慌了。整个居室似乎有了无穷无尽回音,我的耳边嗡嗡嗡嗡地响起了他的声音,他的一句话: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这时候,门被卫兵撞开了,侍女匆匆忙忙跑进来禀报,说迦顿有逃犯藏进圣城,父皇亲率军队来攻,正猛攻冰墙。

        那时候我还是圣城圣女,自然责无旁贷。我冷静了一下,忍住眼泪,便让侍女扶着我出去。

        冰墙是牢不可破的。但父皇不知因何事怒火攻心,竟然劫了还没进城的圣徒,以其为人质,威胁圣城交出逃犯来。不错,逃犯就是他,这十个月肯定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这让穆罕默德将军很是为难。我正欲出面,忽然他从天而降,于风花飞雪间落在了城头上。

        那时候,全城的人都听见了他那天神般的声音。他说,只要国王放过圣徒,放过圣城,他便任凭处置,哪怕是死。我的父皇答应了,当缰绳系上他的脖子后,父皇也放了那些圣徒。我跑到城头,看着他神情肃穆坚定,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小包袱,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

        可就是圣徒们尽数入城后,他脸色突变,大喝一声,身上兀自刮起一顿狂风,风力之猛,每个人都站立不稳,感觉要被风吹跑了一样。他趁着众人失足,纵身飞起,潜入风雪之间,逃之夭夭。

        风雪一瞬间即停,他俨然是无踪无影。

        孩子没了,他也走了,我的心也顿时无处安放。

        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灵魂,赫拉已经死了。

        哪怕,我自命不是什么弱质女流,且我既然恬不知耻地继续当圣女,我就必须把圣女做好。感伤啼哭几天后,我重新振作起来,寄情于西域诸事上。

        时间过了几年,或许四年或许五年。别人看我是精奋地活着,比以前更卖力为民祈福的圣女,殊不知我过的是浑浑噩噩的日子,都不知道日月时间更替。

        这几年时间,穷兵黩武的父皇听闻晟国西蜀军换帅,诸如无心、官渡等悍将被调往晟国南方,便觉得有机可乘,一时性起,挥军西蜀,意图收复旧地。可谁知情报有误,官渡的确调驻南方,但统帅西蜀军之新将,却正是早已令西域闻风丧胆,且人去其名杀戮无情冷血的无心。父皇欺其年轻,派出大军进攻西蜀,却被无心在塞特城截击,还贿赂沙贼和一些异族,几路人马对我军构成围击之势。父皇无奈,孤注一掷,与无心决战于塞特城,结果全军覆没,自己也葬身于无心长矛之下。

        国运飘零间,我的弟弟哈力克继位,我趁此机会呼吁停战,与晟国展开谈判。晟国奇怪得很,作为战胜国,不要割地不要资源不要赔款,只要我们皇室送一个八岁的孩子去晟国当人质。那孩子便是我弟弟哈力克的儿子,未来的王储努尔。

        当时,我们迦顿国内部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一方是认为交易可以成行,一方觉得不可送孩子出去。因为努尔这孩子很特别,一出生就备受争议。他诞生之际,迦都天空金光万丈,国境内春雨绵绵,一年之内甘霖不断,祭司占其命数,称其为百年一遇的天之骄子,决定了迦顿国未来百年的国运。然而,塔桑和罗萨斯等西域诸国却天灾不断,草原枯萎成漠,长河断流干涸,山体崩塌地震,这都是努尔诞下那一夜之间的事,两国还遭遇了持续数年的大干旱。

        我以圣城之女的身份,让迦顿和圣城救济两国。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各国各族人们会对我尊仰有加,并不是因为我多厉害多神圣,而是我在他们危急之时,让迦顿和圣城对其伸出援手,才有此三国鼎立的和平局面。

        考虑再三,我信奉了尔撒祭司对努尔的卜断:灾厄之子,留之会让西域有大难。于是力排众议,要将努尔送往昊京当人质。然而,我也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晟国也需要有一名皇子,送往迦都当人质,也就是交换人质;二是我要晟国大国师当着我的面签下协议。

        不错,那时候我便知道,他已经当上了晟国的大国师。指定努尔为人质,必定对努尔命格有所占卜,这人质一事必有他的主意,或者正是他主导的!然而,来回谈判一个月,他竟然从没出现过一次!

        这两条本来是不合理的要求。以晟国强大的国力,他们根本不需要让皇子去迦都当人质。至于国师亲自出面,那更是意气用事的要求了。让我感到意外的事,晟国都答应了。或者说,他都答应了。

        最后一次谈判,是在晟国境内,甘糜城旁边一个叫甘糜村的地方。

        这地方是他选的,那是在西艮山南麓山脚下一个小小的村庄,直溜溜的一条小街便可从村北走到村南,村口有茂盛的白杨树林,站得高一点还可以看到远一点的马蹄湖。

        谈判在一个木屋子里进行。这屋子看起来便与村子其他屋子不同,木头砍得整齐,也堆整得好。木屋外面还有一个小院子。”

        “嗯,那屋子······”陆载有点尴尬地捋了捋眉毛。

        “怎么了?”

        “没什么。”

        “军兵都在院子和村子里守着,屋子里就只有我和阿里娅两人。他推开门进来那一瞬间,我和阿里娅都吃惊得站了起来。重逢久违的故人,而又不仅仅是故人,那一刻的心情可谓复杂。

        我赶紧撇过头去,偷偷地拭了一下眼泪。只听见他说,阿里娅,能否让我们两个人好好谈一下。我猛地转了回来,大声喝道,阿里娅你不准走,这里是谈判的地方,我们代表的是迦顿······对,我生气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告诉过自己并不怪责他,可偏偏见到他那一瞬间,我却生气了。我记得我说了很多,但是我越看着他,越是说不下去,眼泪哗哗地直流。我想起了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起了我的孩子。阿里娅无奈地离开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俩。

        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想走过来,我却一手举起,喊他不要靠过来。他却笑了,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笑的,他越笑我反而越生气。我强作冷静下来,强迫让自己专注在谈判的事情上。我问他,晟国是哪个皇子当人质。他说是二皇子华元祺。我就立马说不行,努尔是迦顿未来储君,晟国也必须要让太子做人质。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实在是意气用事,两国国力悬殊,能够交换人质已是大幸万幸,晟国不可能将太子做为人质。

        当时他便笑着说不可能。我看着他那笑容就恨意满满,我说一定得是太子。他便反问我说,我们怎么知道来的小孩便是努尔,而不是找的平民家的孩子。听着孩子这词我就来气,我就大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随随便便就抢走别人的孩子吗?

        那时他一怔,我却忍不住大哭起来。他好像建了一个结界,说这样子就没有人听得到我的哭声,这样事情就不会败露,我还是西域的圣女。

        没想到没想到,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只顾着我圣女的名声,却一而再剥夺我母亲的身份。

        看到我的眼泪,他竟若无其事地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谈着为何不能让太子做人质!他这个大男人啊,真的可以绝情至公私分明么!我打断他的话,我哽咽地问他,我女儿怎么了?她现在到底怎么了?!

        他淡淡地说一句,她很好,在昊京方相寺生活。

        我问,那她知道她母亲是谁吗?

        他说,当然不知道。

        没想到接下来,他竟然说,不仅仅娘亲,她连她爹都不知道是我。

        我瞬时抓狂,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她的父母!为什么父母双亲还好好地活着你却要她成为一个孤儿!

        他大吼着回答了我,因为她爹是大晟国师,而母亲是西域圣女!

        我颓然地倒在了地上,心里一片茫然。

        他冷静了一下,耐心向我解释。虽然他不是出家之人,但如果世人得知她是国师之女,不但我是她母亲的身份会暴露,圣女身份会遭到敌国质疑,女儿也将有性命之虞。天步艰难,之子不犹,为了让女儿好好生活,他只能这么做。

        那时我心里只有我女儿,只惦记着我女儿。要知道,她从我身上血肉相离后,我就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她啊!这辈子母女一场,缘何此薄!

        因此,我继续意气用事下去,我跟他说,二皇子可以当人质,但是你必须让我见一下我的女儿。

        他还是一口回绝了。他说不可能,他说我脑子糊了,他说我公私不分。

        我反驳他,我说是谁当时公私不分,才有今天母女相离不得见的结果?如果当初我们一走了之,不管公,只管私,那何来公私不分?!

        这算什么话,这算什么话,他当时这样大吼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我们可以一走了之吗?我们可以吗?!

        再一次,再一次,我当时一下子搂住他,含泪跟他说,可以的,可以的,只要我们想就可以。我们可以处理这次谈判后,你就辞下国师一职,我再也不当什么伪圣女了,我们一家三口去行走江湖,浪迹天涯,好吗?

        他,还是摇了摇头。这次竟比以往都更加决绝坚定。

        他不顾我的泪水,轻轻地,无情地推开了我,说我想得太简单,太自私了。”

        她用手指,轻轻地撇了一下脸上的泪滴,冷笑道,“自私?他说我自私?你觉得我自私吗?”

        “我,我不知道。”陆载苦笑着,又要捋眉毛了。

        “不知道,就是觉得咯。”她泪目凝视着陆载,“若你是他,你会怎么做?你会摇头吗?你也会说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种话吧?”

        “我不是阆鸣······”

        “我现在就问你自己!”

        “我,我实在不知道。”

        陆载苦笑。阆鸣的一生,目标坚定,说一不二,且放眼于天下。

        而自己?才刚刚从一个小村庄出来,他眼中还没有天下,只有得失因果。

        陆载叹气道,“和自己心爱的人,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去浪迹天涯,的确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只是,只是,唉。”

        “只是什么?”

        “只是我人如此,总觉得幸福应该给予比我更好的人······”

        话音刚落,她一巴掌扇了过来。

        “什么叫,自私!”她吃力哽咽道,“你这种,难道就不是自私吗?”

        陆载捋了捋眉毛,无奈笑着。

        “从他推开我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心里真的只有天下,只剩下天下了。这还是一个谈判,一个女人注定处于劣势的谈判。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我说,我已近不惑之年,再也不贪图什么了,你就让我见女儿一面吧。只要见一面,无论公或私,我都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听到这句话后,有点悲怆地大笑起来。他笑我以公谋私,简直是有辱迦顿国威,有辱圣女之名。他说他看错了我,以为我是与别的女人不一样的巾帼英雄,没想到还是与一般女子狭见自私,世俗无知,竟然用一国百姓性命来满足一己私欲。

        我听着这些话,我也破涕为笑了。我说是啊,我就是啊,我就是一般的平凡的,狭见自私的,世俗无知的女人啊,我就是以公谋私啊。我本来就是恬不知耻的伪圣女,我还怕背上什么千古骂名么?

        他牙关打战,问我,就只是为了见一面女儿吗?

        不错,就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女儿!

        听着他冷冷的语气,当时我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他却是冷静得很,拿过来协约文书,冷冷地说一句,画押吧。

        我以为他答应了我,泪眼婆娑间,手颤颤地押下了拇指。”

        “那你有没有见到白,见到你女儿?”

        她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我忘记了,他是那种庄严肃穆看着你,口里还可以说谎骗你的男人。对于他而言,一切都尘埃落定。无心收军,他也回了昊京,我也见不到女儿,他便可以继续他的大道,他的天下。”

        “至于我,返回圣城后,自然是以泪洗面,伤心欲绝。我每天都念叨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每晚睡觉都梦见我的女儿,想象着我的女儿长大的样子······后来,就一梦不醒了。”

        她看着陆载,“再后来,便是现在,你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你是他叫来的么?”

        “不是。”

        “你认识他么?”

        “认识。”

        “哼,我就知道。他这种人,绝情到不会做一些自觉多余的事情!”

        “其实他,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绝情吧?”

        “呵呵?何以见得?你足够了解他?比我还了解?”

        “那么严肃的一个人,毕竟对你动情过,对你流泪过,在那一晚上。”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打晕我,然后不告而别······”

        “是因为你们的事情当晚就败露了,已经有人来抓你们······”

        “什么?!”

        “他打晕你后,自己告诉来者,说你是被逼的,他也并没有侵犯你,你还是贞洁之身。他因此身陷囹圄,成为迦顿的阶下囚。他那把威震四方的七星宝剑也落入到了迦顿国王手里。后来的事情便如你所说,他逃狱,去了圣城,迦顿国国临城下。”

        听着听着,她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

        她打量了一下陆载,“不可能!你这么年轻,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都是阿里娅大人告诉我的。”

        “······万一阿里娅是骗你的!她怎么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这个小伙子!”

        “阿里娅就是那天晚上来抓你们的人。”陆载叹道,“阿里娅本来觉得我会陷害你,于是派一个她的徒弟来当我的夜间守卫。到了白天,我跟踪她的徒弟,找到了她。我跟她说,你很有可能是中了执念之咒,执念也许是多年前的一些事情。我说我会除咒之术,我可以把你唤醒。她有点激动,毕竟一个秘密守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对别人说了吧。”

        “这,这······他还真是······”她泪如泉涌,“那他,现在怎么了?”

        “他······死了。”

        她眼睛睁大,难以置信,“他,他死了?!”

        “怎,怎么可能?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他也只是古稀之龄而已,不是吗?”她猛地抓住陆载的衣襟,“像你们这些每天服饵练拳的巫觋,活几百岁不是常有的事吗?!”

        这又戳中了陆载的痛处。他怆然道,“他,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死于非命······这更不可能!他可是你们的大国师!他怎么会死于非命!”

        她放开陆载,双手紧紧地栏杆,支撑着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死得好!”她大哭道,“死得好啊!他这个什么事情都自作主张,从来不懂得别人心意的大男人,死得好啊!”

        她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陆载正想扶她起来,她却甩开陆载的手,自己坐在地上抱着膝,不惑之年的老女人,竟然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天昏地暗,她哭得圣城的夜空都流淌着泪光。

        良久,她才慢慢停了下来。

        “······所以,你是来叫我醒来的么?”

        陆载默然地点了点头。

        “你说我在等一个人,现在阆鸣死了,那我在等谁呢?你就不能,让我继续睡下去,让我继续和我的女儿生活在一起,让我慢慢地死去去找他么?”

        “所以你等的人,不是阆鸣,而是你的女儿啊。”

        “你说什么?我的女儿?”

        陆载看着眼前的居室之内,处处都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快语欣言,小鸟依人般哧哧地笑着,玩着,打闹着,烂漫无暇,青春洋溢。

        “她们都不是你的女儿,”陆载苦笑道,“你的女儿并不是长这样子的。”

        “你见过我女儿?”她急急问道,“她长什么样子?她现在在哪?”

        她看着眼前这些美妙的女孩子,“她,是不及她们漂亮,不及她们聪明么?”

        “不,不不不,”陆载笑道,“我觉得你的女儿,是世间最美丽,最聪明的女子。”他柔声道,“醒过来吧,让我带你去见你的女儿。”

        梦遇身前客,咒执人间念。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自十一日别敦兰,过甘糜,十三日于古烽燧宿度一夜后,十四日抵荒碛。

        骆马徐行,朝西北,三十余里。踏于沙丘,平浪无垠,远眺百里,敻不见人。若如黄金碎地,灼灼扑人眉宇。又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目恋旷景而忘踪,未觉日已西,腹甚枵,扎营而宿。

        是夜,妖魑举火,四野安谧,寒若霜冬。又夜旷空然,缀以繁星,妻夸胜绝。

        翌日,行至十余里,劣风拥沙,骆悲日曛,黯兮惨悴,散如时雨。遂下骆移步,沙没履,迷途失向。行至一处,骆马止步,哀嚎而莫敢前行。忽觉脚下生滑,沙流汤汤,腿如陷深渊,兽口吞噬。幸得瑾瑜武功高强,攀臂救起。此沙漩吃人,心目眩怖。然袱中书稿尽湮于流沙中,苦寻遗迹,惜沙无形,若水无痕,已不见其踪,一时恓惶。遂夫妻二人,心中生悸,一步一悚,艰难而过。

        此即为碎金流碛,其不负盛名也。——《雁行志》。”

        ······

        “西域行三十八日,天大寐而起,平明饭。溯迦水而西,雇识途者为导,取近山道,攀陟约十余里,已入圣城界矣。山道既出,仰见云雾中雄山屼立,即圣坛山也。其乃圣脊,与赫拉勒冰脉连云接嶂矣。瑾瑜尚余眼力,遥望之,山上一崖突出,建有圣殿。

        朝山而行,五里。其时朝圣者一路磕拜,五体至地而作礼。五体即五轮,为双肘、双膝和额顶,乃礼法至珍重者。未及,城已当前,仰见巨冰之长城,于平地矗耸直上,凝如月,又如练。余同瑾瑜不发一言而久久观之,然胸襟腾空震荡,身心为之肃然起敬。吾两人皆近于离经叛道者,然至此一行,竟生无信仰心,恒被他人笑具。此真乃信力之极观也。——《雁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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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域行三十八日,天大寐而起,平明饭。溯迦水而西,雇识途者为导,取近山道,攀陟约十余里,已入圣城界矣。山道既出,仰见云雾中雄山屼立,即圣坛山也。其乃圣脊,与赫拉勒冰脉连云接嶂矣。瑾瑜尚余眼力,遥望之,山上一崖突出,建有圣殿。

        朝山而行,五里。其时朝圣者一路磕拜,五体至地而作礼。五体即五轮,为双肘、双膝和额顶,乃礼法至珍重者。未及,城已当前,仰见巨冰之长城,于平地矗耸直上,凝如月,又如练。余同瑾瑜不发一言而久久观之,然胸襟腾空震荡,身心为之肃然起敬。吾两人皆近于离经叛道者,然至此一行,竟生无信仰心,恒被他人笑具。此真乃信力之极观也。——《雁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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