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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百年孤独


这是一个久远的年代,一个没有马蹄湖和甘糜城的年代。

        原来马蹄湖一带,群山环绕,都是西艮山峦的支脉。其中向南的一座山,叫令丘山。令丘山本来荒无人烟,但在五百年前迎来远途而来的西乞家族。经历两百年的发展,从令丘山到燕丘一带,西乞家的村庄聚落如星罗棋布般,散落在山坳之间。随着人丁的兴旺,村庄再慢慢往山腰发展,原来的猎户变成农户,原来的木屋变成了窑洞——更能抵挡风沙以及冬暖夏凉。

        在令丘山有一处岭头叫枫岭;枫岭山脚一处小盆地,有一条狭长的村落,叫红瑙村。从枫岭远远眺望,红瑙村的尽头是一处矿洞,盛产赤色玛瑙和赤琼石,红瑙村也由此得名。每逢秋分,村子四面艳红一片,皆因枫岭长满了野枫树。时值早春,满山的枫树慢慢长出了可爱的叶芽,有的叶芽上还细细簌簌地生长出如花的小枫叶,或红,或绿,或黄,漫山似乎在一片青绿间掩藏着打碎的三色虹。狭长的盆地里全是黄泥加盖的土窑洞,或傍山而建、或平地而箍,远远俯瞰,宛然一卷蜡黄的宣纸轴,粉墨着一幅五彩斑斓的枫叶丹青。

        天才微微亮,一个叫西乞槐的少年巫觋就奔上了枫岭。

        他神采奕奕,居高临下,俯瞰整个红瑙村。

        清晨的红瑙村显得安详宁静。一条条长长的村道贯穿着村南村北,也联通着北边的矿洞和南村。窑洞、院子、农田错落地分布在狭长的小盆地上,街上各处成了赶集买卖的地方。每家每户都自个儿上山找了块地犁出几分田,因此小麦田倒是东一块西一块,一个小小的粮仓就坐落在山腰上。

        他对着这一份宁静,鼓足胸中的喜悦,大大声地喊道,“我要做大巫啦!我要做大巫啦!”

        很快地,村庄有几处人家骂起来。

        “他娘的这才什么时辰?不用睡啊!”

        “肯定是研师大人家那个槐伢子!”

        “那小子呢?小子!”

        西乞槐咧嘴笑了出来。

        今天是他作为八卦阶巫觋第一次执行任务。作为未来大巫的起点,他可不能让全村人都睡着,必须普天同庆啊!

        不过,他今天的任务并不像巫觋的任务——勘察矿洞情况,找出存在安全隐患的地方。听起来好像谁都能做,但他已经准备好大展拳脚。他甚至想好哪些地方需要哪些巫术测试下,譬如用木生术测试一下火把安全距离,是否容易引起火灾。

        一个矿工带他走进矿洞。走过只容两个人并排进去的洞口,里头便是几条长长的井巷,分别通往不同的采矿区。两人走进其中一条巷子,道路边壁上皆有火把照明,整条巷子皆用方木架木梁支撑着。瘦柴般的木架感觉摇摇欲折,就要被整座大山压塌一般,走在巷道上不免令人胆战心惊。

        “这样子的矿洞,难道不会塌方吗?”西乞槐问道。

        “不会。”矿工笑道。

        “为什么?”

        “因为巫觋大人已经用了巫术。”

        矿工举起一把铲头,势大力沉地往木梁劈去。重重的一声相撞,西乞槐一下子冷汗狂飙。矿工笑了笑,对着木架又是一劈,“砰”的一声,铲头竟被撞折成两段。

        “槐大人,你看。”

        只见木梁上附着一层坚硬透明的冰。

        “这是水生术?”

        “很久之前,负责矿洞的巫觋大人,用这些冰巫术加固木梁,木梁就变得坚硬无比,而且极能负重。”

        “你说的很久,是有多久?”

        “我记得是我小孩的时候,听我爹说的。几十年前?”

        “几十年前的冰,到现在还不融化吗?”

        “所以巫觋大人厉害啊。”

        西乞槐本来还疑虑着,继续往前走一段,他被眼前景象所吸引,疑虑忘记得烟消云散。

        皆因这井巷的中部,便是一下子豁然开朗的,宽广高大的矿井。矿井呈纵深状,上高百尺,下深百步,更有木梯子向下延伸。巨石辘轳、黑铁弧刃钺形斧、手推车等设施工具一应俱全。

        更令西乞槐目不能转,神不能分的是,矿井周围那红彩斑斓的赤色矿。即使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中,表层灰岩也无法遮掩斑斑点点,层层透光的宝石,如同矿井里和火把交相辉映的赤焰。往下俯视,目光更可以感觉于深邃漆黑中,冥冥闪耀着无穷无尽的红光。

        “槐大人,你是第一次来矿井吧?”矿工看着两眼发光的西乞槐,笑道。

        “这,这也太美了!简直是天工之物啊!”

        “我看你啊,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代大巫!”

        “啊,为什么?”

        “因为厉害的巫觋,看到宝石都是两眼发光啊!”

        “这!倒也是!哈哈哈哈!”

        西乞槐大笑起来,矿井里回声不绝,往最深处层层传递,感觉似是慢慢湮没在地底里,而又萦绕不散于耳侧,玄妙极了。

        当两人从矿井走出来,都是满头大汗。

        矿工在井巷随手拿起一个水囊,递给西乞槐,“槐大人,喝口水。”

        西乞槐拿起便喝,喝个过瘾后,递给矿工,矿工也迫不及待喝上了。

        “那矿井都是这么闷热的吗?”

        “确实闷热,但今天有点反常。”

        井巷里的矿工们,一个个都在喝水,不断地喝水。西乞槐才走两步路,就马上感觉渴了。

        “奇怪,今天是怎么了,空气这么干。”矿工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可他刚刚才喝足啊!

        西乞槐感觉不对劲,手指头捻了捻,指尖马上生出一颗青绿的小苗,但马上干枯了。

        这太不寻常!西乞槐赶紧一手按在木梁上,透明的冰再次显现!

        按了一回,西乞槐再放开手,手掌上全是水!冰柱开始融化!

        “大家出去!大家赶紧出矿洞!”

        “槐大人,发生什么了?”

        “矿洞要塌了!矿洞要塌······”

        他还没说完,突然发出轰隆隆巨响,毫无预兆般,木梁被压断,梁上的矿石一下子塌下来······西乞槐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巫研司的病床上。

        他对巫研司再熟悉不过。母亲是西乞家巫研司的研师,专门研究开发各类巫术。父亲也是研师,但在西乞槐出生前,就因研究阴术反被吞噬而死去。从此两母子相依为命。

        此时此刻,他可以微微听见医师大人在说话,母亲似乎还在低泣。

        她在哭什么呢?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避免他的身体弯曲……总之避免任何身体部位的活动……”

        避免任何活动?这什么意思?

        他尝试翻转身体……翻转不了。

        整个身体毫无感觉,除了头部,他其他部位都感觉不到床的存在。

        他有点害怕了。想动一动手指,不行,连手指在哪都不知道!

        真他娘糟糕,他以后还能结印吗?

        母亲开门进来,看到西乞槐先是一怔,后赶紧擦拭眼泪。

        “你醒了,太好了。”

        “娘,我是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你很好,没有哪里受伤,医师大人说休息一段时间……”

        “娘,我全身没有知觉!我不是傻子!我好歹也是两个研师的孩子!告诉我!”

        母亲沉吟一下,脸部抽搐一阵,终于忍不住,泪水嗒嗒而流。

        “······木梁和矿岩压到你的脊骨上,所以导致你脖子以下的身体失去知觉……”

        “……那医师大人打算怎么治?用什么医术?”

        “如果是脊骨断裂,我们还能用接驳术,你顶多不能走路。但现在是整条脊骨……”

        母亲说不下去了。

        “娘,你说啊!那现在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躺在床上一段时间。”母亲揩掉泪珠,“娘和医师大人很快想到方法了。”

        西乞槐怔了一下。他怎么感觉到母亲有一股绝望。

        “娘,你是在安慰我吗?实际上没有方法,对吗?”

        “谁说的?当然有!我们西乞家以医术著称,还有我们能治万物的符咒之术祝由术!怎么可能没办法!”

        母亲这番话,并不只是安慰和鼓励。西乞家在医术上一骑绝尘,这是巫界公认的。

        次日,大家长西乞墓率医师们来看望西乞槐。看到这阵仗,西乞槐顿觉十分安心。

        但接下来,这份安心慢慢淹没了。

        西乞墓给西乞槐检查了整整一个时辰,全程不断重复问:“痛吗?”

        西乞槐也只会摇摇头。最后看着西乞墓摇摇头离开了。

        没想到,痛觉对于西乞槐,也是一种奢侈。

        母亲还在床边坐着,还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看着母亲,母亲却不忍心,侧身对着他。

        “娘,你去忙,你握再紧我的手我也感觉不到啊。”

        说完这话时,西乞槐正睁大眼睛朝上看,泪水从两边眼角一滴一滴地顺着脸的轮廓淌下。

        “好,你辛苦了,休息会。”

        母亲正欲起来,西乞槐恨恨地说道:

        “娘,您给我擦一下眼泪好吗?我眼角那边······好痒。”

        “······哦哦。”

        母亲心头再次悲伤猛袭,轻轻地擦着儿子的脸,擦着擦着,感觉自己眼眶也有液体溢出。

        “槐儿,你放心!”母亲坚定道,“我一定会找到治愈之法的!”

        从此,母亲和他就住在了巫研司。母亲废寝忘食,几乎是日日通宵达旦地研究。他也被母亲和各位大人做各种实验。他试过全身贴满符咒,试过全身泡到猪油里,还试过全身被隔火灼烧······但都不管用。

        每次试验过后,母亲都会对他说一句“你辛苦了,休息会。”

        其实他不辛苦。他感觉不到痛苦,他何来辛苦?他已经休息够多了。

        但并不是没有痛苦,而且这痛苦比肉体痛苦难受百倍!

        当他的同龄朋友来看他时,一个个都露出可怜同情的目光。有一些想安慰的或者想聊天的,反而弄巧成拙,伤害更深:“你这样躺着也好,不像我们每天四更天爬起来练功”;“我也好想和你一样一觉睡到自然醒来,没有巫术,没有五行,没有八卦”;“你都不知道那些卦象有多难,看得我眼睛都疼了!”

        一开始他觉得他们是好意,只不过好心做坏事;但慢慢地,他就觉得满是讥讽。这也怪不了他,不是么?当你躺在床上整整两年的时光,你会觉得世间所有一切都是讽刺,都是毫无意义!窗外走动的人影,同龄之间的笑声,夜深人静的明月,每一样美好的事物都是他的痛苦之源!

        于是某一天,他让母亲封住窗户,严关大门,再也不见客。屋里也不用烛火了,就让他在黑暗中慢慢死去吧。

        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躺着。

        不知躺了多久,他隐隐约约看到微弱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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