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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工铁青着脸,在库房里踱着步,嘴里蹦出咒骂。他的阴沉终于转化成怒火,在这个熟悉而封闭的环境里倾倒出来。问候一遍难听的话后,他开始一长串的怨怒。
工业机器人出故障是家常便饭,别说是工业机器人,大部分工业设备也都如此。都出厂了,到了客户的生产环境,过不了半年就毛病不断。甚至许多所谓的成名大厂,自夸庞大的工程师队伍,其实大部分都是维护工程师,研发工程师没几个。为啥?故障太多,得一家家跑着解决问题。研发是一对多,维护是一对一,最后变成卖得越多,维护人员就得跟着成倍的涨。这样的制造业企业,黄立工见得太多,在饭局和公开场合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他不止一次公开宣称,带着鄙视和自得:我瞧不上他们!干点不一样的行不行,不要混吃等死,中国制造就是被他们坏了名声!现在可好,简直是大型打脸现场。一夜之间,他发现自己还不如这些不上进的同行呢。至少,他们只是故障不断,还不至于搞出事故来。机器人失控,把客户设备都砸烂,传出去就是业界大笑话。
刘睿阳坐在库房操作区中央,一张大桌子摆在那里,桌上放着一台十七寸的轻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数据表。笔记本一侧放着几张A4纸,潦草地写着数字和公式,纸上面压着一只圆珠笔。另一侧扔着个强光手电筒,还有一盘苹果,多到不像水果,而是晚饭。盘子是满的,看来他还没吃。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黄立工的存在,一动不动,对着屏幕上的数据在沉思,偶尔抬头看看前方的机器人。这个下午闯出大祸的家伙已经拖回来,委顿在灯光下,耷拉着机械臂。离开大漠烈日,机器人又恢复了惯常的模样,蠢笨的暗红色,看着就像个等着惩罚的犯错员工。
“你狗日整的什么玩意,狗屁中国机器人的未来?!”黄立工手臂在空中重重挥出去,像是把办公桌上的茶杯扔出去一样。
许茜茜有点恐惧,离得远远的,站在刘睿阳身后,用他挡住黄立工的视线。她眼睛却一直看着黄立工在地面上的影子,随着踱步在不断地变化,拉长、缩短,又拉长。
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毫不遮掩地发怒。
黄立工吐出的字眼难听,但更多是低沉地咆哮,而非大发雷霆。然而,他的咆哮越是压低了声音,越让许茜茜觉得阴沉,心里发毛。许茜茜自己心里难免都觉得疑惑,不知为什么,她在黄立工面前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自己。甚至,总会在一些微小的时刻,看着他的身影,无由地感到恐慌,继而是一阵隐隐的酸楚。酸楚,一个本来离她的生活多遥远的词语啊。
事实上,在这家公司里,她是最没有资格害怕黄立工的人。毫无理由——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出身、地位、学历、财富,甚至性格,她都远远强于黄立工,至少是不亚于他。这次印度之行,她的名片上印着总裁助理,扮演的角色是黄立工的翻译,跟随前后,整理材料,沟通交流,协调事务,然而,她并不是黄立工的手下、睿立科技的员工。
她的真实身份,是睿立科技的投资人。天使投资,金额不大,也终归是投资人。以她的年龄和资历,自然不是靠自己双手挣出的身家,资金来自她父亲,许廷宝。许廷宝在业界可是名头响亮的人物,白手起家,带着两个弟弟,创办赛尔科工,二十多年来打拼成国内焊接领域最大的设备供应商。赛尔科工是那种典型的隐形巨人,在公众领域默默无闻,其影响力和号召力更多体现在相关上下游里。许廷宝有一子一女,儿子往着赛尔科工的接班人来培养,对女儿,他安排的归宿是一家工业投资基金。高中还没毕业,他就把许茜茜送去英国,跟随哥哥的脚步,在伦敦读完高中,在那里继续上大学读商科。一切为接手基金做准备。
一路走来,快到终点,许茜茜却有些踌躇。最后几个大学假期,她都会回国,到父亲的基金公司里锻炼,熟悉业务、熟悉内部的人和事。她就是在此期间认识了张文峰和黄立工。很快她就发现,投资是个玄学。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看着计划书,从文字上感受商业模式的魅力,到咖啡厅里见创业者,感受语言的魅力,到工厂现场看看,依然是走马观花,感受演示的魅力。虽然说后面会有专业的尽职调查作为把关,但是在她这个环节,是失控的。她害怕失控,害怕到连失态都难以容忍。
她意识到自己的缺失,于是决定给自己一个Gap  Year。毕业之后不急着进入基金里,而是由着心性游历、体验,更好的了解自己,磨练自己,一年后再做决定。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黄立工,通过基金公司以实习生的名义进入他的公司里,她要泡在里面,真实地经历工业企业的创业和运转,建立起光鲜的报表/PPT与实际运营之间的真实联系和感觉。
在睿立科技公司历练的这半年多,她几乎参加了每一次公司内部的重要会议,经历过大部分公司发展的重要事件,也跟着黄立工出去会见供应链上下游,供应商、经销商、合作方,还有核心客户等。这其中也有过诸般不顺、挫折甚至困境,越是不好的情况,黄立工就越是一副斗牛犬的样子,精神抖擞,脸上浮现像是尊重客气而又隐隐带着点挑衅的笑容,好嘛,那我们就好好的斗一斗。有时候,她能感受到他心里的不快、嗔怒甚至轻视,然而这些都隐藏得太好,丝毫看不出来,只是种隐隐的心理感觉,以至于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礼貌和客气必然会带来距离感,某种敷衍和拒绝的意味,她也许是太敏感,把这些当作不快和轻视。
这次公开表露出来的暴怒,就像撕开了幕布,让她的细微心绪直直地晒在阳光下,她没有太敏感,也不是错觉。她心里涌起一阵烦躁,向来投资人到企业,大驾莅临,指点江山,企业老板恭敬客气,紧张防范,有如迎接登门拜年的黄鼠狼,为何唯独在她这里是反过来的。
黄立工停住脚步,对着刘睿阳的方向,远远的说,“你知道我们现在的竞争环境有多恶劣。见鬼,简直就是地狱模式。什么清扫机器人,就是个小业务,搞不起来也就罢了。现在拖累的是主业务,那帮孙子天天想着法子中伤我,撬我的客户,我们搞出这档事,他们不更得煽风点火,我好不容易磕下的客户能给吓跑一半。”
顿了一顿,又低沉地说,“这半年饭局都会很难熬。你他妈又不爱去饭局,我得一个人被他们奚落,还得端着酒杯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接着是一串咒骂。他离刘睿阳有三四米远,一直就在那一侧踱步,就算停住冲他发火,也不靠近,好像怕自己凑近了会和刘睿阳打起来似的。
许茜茜勉力收住烦乱的思绪,泛起一股对他的同情。她知道,至少这几句话他没有添油加醋。跟着跑渠道的时候,即便是她这样的新手,浮光掠影的走过几次,也足以明白,很多行业的渠道发展史就是一部友商中伤史。
刘睿阳终于动了。他慢腾腾伸出左手拿起一个苹果,换到右手,看也不看,猛地往黄立工的方向掷去。黄立工猝不及防,苹果正中胸口。刘睿阳身材颇为结实,比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还要壮实,这一掷力道不小,发出嘭的一声。
“闭嘴!吃苹果。”刘睿阳声音硬邦邦的,不带多少情感色彩。
黄立工愣在原地,抚着胸口,脸色古怪,瞪着地面,苹果正在艰难的滚动着。
许茜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心一下揪了起来,正担心两人会打起来,看到黄立工忽然笑了一下,弯腰捡起了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十年了!”
刘睿阳看着那盘苹果,轻轻的说,“是啊,都十年了。”
两人对这个数字都记得很清楚,似乎每一年都在数着一样。
十年前,也是这般场景。只是一切都要小得多。不是这么大的库房,只是一间小小的出租屋,一个床,一个桌子,剩余的空间堆满书和零件;眼前的机械装置也没有工业机器人这么大而完备,只是个简陋的小型载人飞行器;而他俩,也还小,还是小伙子,大学即将毕业,血气方刚,想着整点惊天动地的事。黄立工也是来回踱步,他浑身躁动,安静不下来,这小小的出租屋可困不住他的脚。他竭力捉住脑里不断涌现的天马行空的想法,变成激动而零碎的语言,劈头盖脸抛向刘睿阳。他嘲笑刘睿阳刻板,死搬教科书,束缚自己手脚。刘睿阳不以为然,反唇相讥,那么多科学家、工程师用智慧甚至生命趟出来的坑,为何我们现在还要再踩一遍。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不就因为我们二十多岁就能学完过去一千年的东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爬嘛。
张文峰推门进来的时候,两人正用家乡话吵得面红耳赤,相互瞪视。张文峰从他俩身旁挤过去,把手里的盒饭和苹果放到桌上,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他俩吵架。等到黄立工推搡着刘睿阳,眼看就要动手,张文峰慢悠悠起身,拿起两个苹果,走到两人中间,把一个苹果塞到黄立工手里。
“吃苹果。”
张文峰松手,黄立工本能抓住苹果。张文峰已经搂着刘睿阳到门口,手张开捧着另一个苹果亮在刘睿阳面前。
邻居大妈听到动静太大,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张文峰走出门口,笑吟吟冲着大妈大声说道,没事的,两个好兄弟在争一个姑娘呢。
大妈努力往里瞅了两眼,看看没动静了,转身回屋,一边嘟囔,年轻崽啊,多找一个不就好了。
后来,当两人争吵,张文峰还没来得及赶来的时候,刘睿阳就自己用上这一招。
时光往前奔逝,从不回头,却兜转着绕一个大圈子,回到过往的某个起点。然而,终究是回不去。再后来,那件事情发生了,一切改变。以惨痛的方式改变。黄立工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给直率火爆套上一件城府的外衣。而我,我已经面目全非。刘睿阳苦涩地想。往事陡然扑出,像刚挣脱铁链的恶犬,追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是同时,刘睿阳也感到一阵释然。面目全非的回到起点,终于也是回到起点。不管怎么说,那个在孤独和狼狈里磨练许久、蛰伏许久的主人公,坐在奔跑的马背上,正在重新冲进这个世界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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