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8章买卖居

阴森幽诡的街道窄而细长，飞翘错落的檐牙向天际伸出狰狞的一角，那层叠斑驳的阴影一直延伸到远方的穹窿之下，似乎在审视这些敢于踏进黄泉之门的大胆来客。

        一座座莲台漂浮在半空，星火闪烁时，仿佛怀春少女放入水中祈求姻缘的河灯。

        “别碰它们。”君若邪眼神制止明怀瑾想要伸手的动作，“这些是在鬼市里破坏规矩而被处死的灵魂，禁锢在这些莲台之中，既是记数，也是对后来人的警醒。”

        明怀瑾忙把手伸回来，又害怕又好奇地打量四周。

        乌云沉沉地压下来，一丝风也没有。

        街道两边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商铺，却没有叫卖声，整条街显得异常安静。

        安静得诡异。

        一路上，有卖刀剑的，有卖弦乐的，还有卖面具的，摊主都没有吆喝，任凭客人问价。

        不论价格是贵得离谱，还是贱如草木，只要买卖双方自愿，交易便可达成。

        “那对鸳鸯短剑出自岭南温家，是温小公子温凯的爱物，所用铸材乃上好的紫薇软钢。”经过一处兵器铺时，君若邪很贴心地充当起了解说员的角色。

        明怀瑾道：“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岭南温家……”太一道，“我记得，在幽洲这是跟唐门相差无几的大户。”

        君若邪道：“玉京楼总楼被屠时，他们家的小公子恰好在楼里，佩剑会流落进鬼市不奇怪，就看什么时候会被赎回去了。”

        “人都死了，剑赎回去又有何用？”慕容昙难得插了句嘴。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太一视线扫过，无意间落在秦羽身上，纳闷道：“怎么了？”

        秦羽抬头飞快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又低下头，道：“没……没怎么……”

        君若邪漫不经心道：“既然害怕，何必要来呢？”

        明怀璧同情道：“秦兄，你若真受不了这种地方，大可回客栈好好休息，不必勉强自己。”

        秦羽泪眼朦胧地看着身边的太一，说道：“我不怕，只要在兄长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明怀璧：“……”

        这一会儿功夫，人已渐渐多了起来。

        经过一处搭着青布雨篷的小摊时，摊上陈列的瓶瓶罐罐吸引了几人的注意。

        明怀瑾好奇道：“店家，你这卖的是什么啊？”

        “酒……”

        “离魂酒。”

        被黑布袍子裹住全身的老人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类似风箱漏气的堵痰声。

        “喝了以后啊，能让人做梦，做一个不忍心被破坏的美梦……”他语气迷离，仿佛正沉浸在那样的梦境之中，“那里有你最渴望见到的场景，最怀念的人，和最刻骨铭心的事……是你脑中的极乐世界！很多人喝了它，便一生都不愿意醒来啦！”

        “你、你——！”明怀瑾余光偶然觑到他袍子底下那层血肉尽失，干巴巴晾在骨架上的老树皮，吓得心脏狂跳，呼吸都冷了。

        慕容昙拎起一只矮颈瓶，瞅了瞅，道：“真有那么神奇？”

        老人哈哈大笑，白花花的皮屑在斗篷里簌簌直往下掉，转眼间便只剩下一具立在原地的骷髅，骨架嘎嘎作响，深凹进去的眼窝散发着阴秽邪恶的绿光。

        慕容昙心中微惊，以为自己哪里碰到了鬼市的禁忌。

        “小本生意，童叟无欺，是假货你来找我……”那骷髅的笑声刺耳尖利，含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

        君若邪伸手在一个平底丰肩的黑釉酒坛腹部敲了敲，道：“好，给我两坛。”

        “哦？”骷髅提醒，“这酒可不便宜。”

        君若邪笑道：“我买你卖，若我少了你的银钱，你来找我。”

        “好、好、好！”骷髅大笑不止。

        明怀瑾悄声道：“太一哥哥，不是说鬼族跟人族长得差不多吗？这、这个……好吓人啊。”

        太一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明怀瑾很听话，一下就安静了。

        再往前走，是一排排以玄铁精钢铸成的方笼，笼子上挂着拳头大小的锁头，里面蜷缩着密密麻麻、数量众多的妇孺。

        从他们的体貌特征可以看出，都是些生活在越洲地界的妖族与邪灵族。

        双颊长有青色鳞片、鱼尾人身、泣泪成珠的是鲛人，隶属妖族；骨骼纤细、体态轻盈、以面容便能蛊惑人心的魅，隶属邪灵族。

        是以许多人在这里停步。

        慕容昙甚至看到了几个眼熟的面孔。

        当先一人玄衣墨发，正是那日与太一同施术法维持逐浪舟运行的雾隐门门主权博骞。他与白雪斋斋主康延互为好友，二人一黑一白，在人群中煞是惹眼。

        雾隐门专攻奇门遁甲之术，门中子弟不是术师便是偃师，白雪斋弟子则人如其名，个个穿一身白衣，腰负长剑。

        那日权博骞在船头帮忙，康延没出现，是带人聚集在船尾，以防前后重量不均，逐浪舟没被魔族攻破，反倒自己翻了。

        明怀瑾望着笼子，喃喃道：“怎么能这样？他们都是生灵啊……”

        君若邪道：“魅是天生的炉鼎体质，鲛人又全身是宝，身体每个地方都可入药，在大多数人眼中，他们可不是生灵，而是极为珍稀的灵宝。唉，大环境如此，更何况是这些没有自保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妇孺呢？”

        明怀瑾道：“这也太残忍了。”

        “确实。”君若邪扫视这些面无表情的囚徒，“如此粗暴地对待这些珍稀物种，实在暴殄天物。”

        这句话有些微妙，难说有多少尊重。

        细思之下，其实也是将他们当作物件来评价，与他医者仁心的定位相去甚远。

        慕容昙顿了一瞬，眼神看过去，君若邪便发觉自己方才的不妥之处，垂下眼，用扇子不动声色地掩了口。

        明怀璧想安慰妹妹，说道：“那我们能救他们出来吗？”

        君若邪忍了忍，没忍住，道：“你若想变成进来时飘在空中的那些莲台，可以一试。”

        慕容昙微微侧身，视线环顾左右。

        她早有察觉，方才买酒之后，一直有人暗中跟在他们身后。

        “据说魅如果能凝聚出内丹，将其佩戴在身上，可以迷惑人的五感，女子可被当作男子，无盐也能视为天仙。任凭你功体再高，根基再深，也看不出来。”为转移话题，君若邪充分发挥了他移动书架的特质。

        秦羽心里咯噔一声，悄悄去瞥太一的神色，却正好撞上他一瞬投来的目光，不由得滞住了，心想：“他看出来了吗？”

        “这么神奇？”明怀瑾道，“那一定价值不菲吧……”

        太一若有所思，默然不语。

        君若邪仿佛什么都没察觉，道：“自然，说价值连城都是轻的。”

        慕容昙悄然离开人群，踏出一步，身形便骤然出现在十步之外，再踏一步，便现身于百步之外。

        不过几个瞬息过去，她便察觉这个身份不名的监视者，似乎有意领着自己往某个方向去。

        追了一会儿，她来到长街的尽头。

        一道青色的招魂幡在风中飘扬，大门的牌匾上写着“买卖”二字，门上镶嵌着蝙蝠首与青铜兽头，正以虎视眈眈的雄威，盯着试图闯入的猎物。

        那股阴暗沉重的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

        慕容昙正在犹疑不定之时，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呼啸的狂风猛一阵吹出，吹得她忍不住侧身皱眉，以躲避这强劲的风势带起的粗粝沙尘，和漫天的枯黄落叶。

        大门两侧的白纸灯笼随风势摇曳，光线微弱得好似下一刻就要熄灭。

        慕容昙深吸一口气，抬步进入这个仿佛要吞噬她的宅邸之内。

        长久的黑暗之后，再睁眼，她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宽阔的密室之内。

        室内的陈设，房屋的结构，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张长长的乌木条桌对面，漂浮着一团看不清身形的黑影。

        “初次见面的小友，老夫该如何称呼你呢？”

        黑影的声音粗犷，沙哑，像是常年被烟草熏过的嗓子。

        慕容昙愣了一下，随即道：“我是被人刻意引来此处的，虽然不清楚那人这样做的原因，但想来，与阁下应脱不了关系吧？”

        黑影桀桀笑道：“小友能来到买卖居，是证明你与我们有缘啊……”

        慕容昙敏锐地注意到了细节，道：“你们？”

        黑影嘿然一笑，道：“坐吧。”

        慕容昙在长桌另一头的交椅上落了座。

        “买卖居什么都买，也什么都卖，小友有任何需要的东西吗？我们都可以为你提供。”

        “哦？”慕容昙玩味道，“你知道我此来的目的么？”

        “进入鬼市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谁都不例外。”黑影不上套。

        慕容昙道：“你还真是严防死守，不肯泄露一点讯息给我。”

        黑影笑道：“讯息在鬼市之内，尤其是在买卖居之内，是要用代价来换的。”

        慕容昙道：“你要多少钱？”

        黑影道：“那得看小友想要什么样的讯息了。”

        慕容昙犹豫道：“什么样的讯息都可以……？你都可以告诉我答案？”

        “幽洲之外，或许不能，幽洲境内，无我们不知。”

        “真的么？”

        慕容昙闻声回头，君若邪用他那把银绣铁骨扇若有似无地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瞳，缓步走了过来。

        “又来了一位客人……”黑影桀桀笑道，“可惜买卖居一般不同时接待两位客人。”

        君若邪微笑道：“我们是一起的，不算两位。”

        黑影道：“哦，这便有意思了。”

        慕容昙欲起身，君若邪却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其按回了座椅。

        “说吧，你们要交易的讯息是什么？”

        慕容昙犹豫片刻，道：“我想知道，十年前被魔族撞出一线缝隙的天柱，如今在幽洲境内哪个位置。”

        “我还真没想到，小友竟是如此直接的人。”黑影道，“要买这个消息，代价可不小哦。”

        慕容昙道：“你开价吧。”

        黑影道：“这个讯息不是一般的讯息，自然也不能用一般的代价来衡量。”

        君若邪立在慕容昙身后，还保持着把手搭在她肩上的姿势，琢磨道：“不要金银，那你要什么呢？”

        黑影低笑道：“我要的，只怕你们给不起。”

        鬼市五天一小市，十天一大市，街道上的商铺不论小市大市都要营业，这座买卖居却是只在大市营业。

        可以说，只要买卖居营业，鬼市便是大市。

        “我不开价，我要你们主动抛出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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