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花魁都是造出来的（2）

妈妈果真是老江湖，早先就给我编了一串特别凄美绝伦的身世，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家道中落，生母早亡——竟敢诅咒我娘，亲父病故，卖身葬父——鬼才要葬他咧，沦落风尘”，而今正好继续胡吹，整个把我说成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虽然坠入尘泥，依旧三贞九烈，勉强委屈卖艺，宁死也不卖身”的仙女儿，她老人家那是“满怀善心，悲天悯人，一心成全我名节大义，宁愿自己少赚几两银子”的活菩萨，如此这般，就要找个“怜香惜玉的好（yuan）心（da）人（tou）”把我买去也！反正妈妈这辈子骗人早就骗得舌灿莲花，她是不怕下拔舌地狱的。她也不怕人认出这台上花团锦簇的唐甜甜就是那个破衣烂衫成天上树翻墙泥沙里打滚的甜丫头，反正说出去也没人信。就别说外人了，连我自己对着镜子都很难相信这张覆白描翠帖黄点朱的脸是我的——跟个油彩铺子一样，什么品位！

        为了图个好彩头，妈妈还特意请了算命的游仙，给这买卖人口的场子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儿叫“撷芳宴”，就等着钱多得没处花的败家子们来砸。眼看大把大把的钱就要到手，妈妈愈发把我看得严严实实，恨不得睡觉还睁眼盯着我，生怕煮熟的鸭子——我飞了。

        但“撷芳宴”开摆前的那个晚上，我还是见到了阿仁。他打晕了看门的仆役遛进屋来，躲在屏风后面，看准时机一盆迷魂散直接扣在妈妈头上，然后，拉起我就要走。

        其实我真的挺感动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就这么跟他走了算了。可我终于还是毅然决然舍生取义地，甩开了他的手。我不能就这么跟他走啊。他没可能带着我和娘一起逃的，若我现在就这么走了，妈妈一定拿我娘出气。都到了这份上，逃走岂非功亏一篑！

        当时，阿仁垂着头，死死盯住我甩开他的那只手，老半晌也没看我一眼。屋里顿时安静地可怕，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胳膊上冒出来的一层鸡皮疙瘩，几乎错觉他的肩膀也在发抖。那样冷到极地的气氛，甚至有点让我怀疑，他搞不好很想一刀把我甩开他的那只手砍了然后把我塞进麻袋里扛走。

        可阿仁最终什么也没干。他只是忽然低声说了句：“好，我懂了。”然后，转身嗖得从窗户跳出去，就跟钻进夜幕的狸猫一样，没影了。

        我好久没能反应过来，等到大梦初醒，干瞪着落空的屋子和大开的窗口，深深地，抑郁了。

        我靠哇，你丫慢走一步多听我说一句会死啊！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你约好过两天接应我逃跑的事喂！现在不能跟你走不代表过两天也不能吗，等哪个冤大头砸银子把姑奶奶我赎出去了再远走高飞多好啊，反正坑个朱门酒肉臭的纨绔子就当劫富济贫嘛，有钱人最要面子了，遇上这种事肯定不会大张旗鼓闹的啦，何况对妈妈这种银子到手就翻脸不认帐的家伙更是不需要怀疑她推卸责任挡是非的能力啊。到时候我娘也不会受牵连了咱俩不就正好可以有多远跑多远了吗？你真是……还“我懂了”咧！这个笨阿仁呆阿仁傻阿仁臭阿仁你丫到底懂了什么啊口胡！

        我彻底被阿仁这小子气得牙疼胃也疼了，扭头看见妈妈脸上扣着个迷魂香盆子还躺在地上死睡，于是很恶毒地打了盆冷水来从头到脚给她浇了个透，美其名曰帮她清醒，其实我真的只是借机发泄报复一下，真的。

        然而，就在我因为反复纠结阿仁这个呆瓜那句“我懂了”到底是懂了什么而一宿没睡好，所以在那个为了拍卖我而举办的“撷芳宴”上昏昏沉沉频频打瞌睡的时候，忽然一声巨响把我惊得直接从坐榻上跳了起来。才睁开眼，就看见阿仁正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而他的面前，是一个硕大的且已经被砸烂了的红木箱子，还有，满满一箱子，金帑……

        圆圆的金帑一枚一枚滚落在地上，“哗哗”得就像倒沙子一样，闪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我整个人都傻了好一会儿，猛地心底一凉，差点摔在地上。

        娘啊，他到底是抢了钱庄还是劫了官库啊……

        一个粗布短打的少年扛着一大箱金帑闯上堂来砸在台子上说要买下新近芳名远播的艺子唐甜甜。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沉默了老半晌，终于，哗然沸腾。

        当时我也不知道喊价已经喊成什么样，就看见前排贵宾席上一串衣裳亮晶晶眼袋黑青青的财主们脸都垮成驴了。

        妈妈气得一个劲冲阿仁翻白眼。

        阿仁倒是不管，两步上前扯了挂在我面前的纱帘，拽起我就走。那手劲好大，捏得我腕骨一阵生疼。看来这一回他是绝对再不会让我甩开了。

        见这小子来真的，妈妈彻底急了，叉着腰大吼了一声：“站住！不许让他们走！”

        应声已有十几个护院拥了上来，扛着大棒，把去路堵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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