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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深有界


“总用这种问题来为难我,你小子。”笑着,穿祭祀服的姐姐作势要把鹤忎赶走:“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渺祭司都是独自出门的。有这闲情一次次来找我,不如直接去问渺祭司。”

        鹤忎笑得灿烂:“这不是怕你做工太辛苦,特来给你解解闷吗?”

        这位拄着扫帚的姐姐闻言,给出最甜美的笑,说着嫌弃的话语:“别来打扰我就感谢你了哦。”

        鹤忎无奈道好,本想帮忙打扫的心也歇了,退两步见人家已经开始投入打扫,迟疑了数秒转身回家。

        路上还想着一直苦恼的事,思绪实在乱得很。总想要根据祭司的行踪推断出点什么来,最终还是一把乱抓,糊里糊涂哪条线都没有眉目。

        这不是鹤忎第一次来找祭司殿里的人问问题。

        虽然开始还会害怕自己的举动会传到祭司耳里,但转念一想,若是渺祭司有心要了解,他的行动应是一点儿都瞒不住。

        所以鹤忎也总挑着鹤渺独自出门办事时,在祭司殿中寻主事的姐姐问鹤渺的行踪。

        虽然每次得到的都是统一的“不知道”“你去问祭司”“自己跟去看不就好了”罢了。

        鹤忎倒也想自己跟去啊,这得他能飞才行得通是吧?

        坐回桌前,鹤忎扁着嘴,瞅着混乱中透露着有序的桌子,也不想收拾。从最显眼的书堆里翻出他用于记录的册子,认命抓着笔坐下。

        鹤月末,飞行大赛,祭司外出办事,五汐未归。

        至鸦月过五汐,归。

        飞行赛后二汐,外出。

        再往上看,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祭司的行程,外出、归、外出、归,虽然时间上有前后偏差,但总体上是有“月末外出,约五汐后在下一月初回”这一规律的。

        握着笔在脸颊上戳着,鹤忎不由得想,是什么让渺祭司打破了一年来固定的规律?

        飞行大赛的结束?

        不对,虽然这次的冠军由鸦羽族领队鸦元厘夺得,鹤翼族只有缘亚季军,但这不会是渺祭司打破惯例的原因吧?

        总不至于因为一个飞行大赛上升到两族矛盾,派人前去暗杀?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鹤忎灵光一闪,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算算最近的大日子,应当只有在下一月,也就是羽翼月末将要大办的里王祭祀大典。

        如果这两件事能够联想在一起,那关于渺爷爷外出的行踪就有线索可循了。

        不过将这联系起来的必需条件是,渺爷爷这一次突然的外出原因和之前一样。

        基于这个条件,鹤忎觉得自己快要接近真相了。

        里王的死亡或许有别的原因!而非给大家的官方说辞,由于灵力耗尽而亡。

        而界王的失踪和这或许也有关联?

        鹤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阴谋论了,却控制不住自己发散到天际的思维。

        那自己呢?自己被渺爷爷带回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

        难道里王的死亡和自己也有关联?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鹤忎眨眨眼,把笔放下,又翻了翻之前的记录,都是他关于祭司行踪、自己身份的猜测。

        把自己身份和渺祭司牵扯在一起,可能是有些牵强附会的感觉。不过鹤忎又回顾了一下自己作为论据的有力说法,不自觉什么时候又拿起了笔,把下巴抵在笔头上,满意点点头。

        关注祭司行动的三大理由:

        一、出现在祭司家,被多加关照;

        二、一年前的大事,祭司是重要人物;

        三、祭司每次回到家中,身上都带有不属于鹤翼族人的气息。

        每一点下都有各自的说明和猜想,鹤忎重新浏览一遍,觉得大致都还是没问题的。

        第一点来源于渺爷爷的态度。

        鹤忎回想自己在祭司家的日子,独占一屋、每汐准时的美味佳肴、耐心的睡前历史讲堂、自由的行动等等,根据这点,他得出自己身份的两种可能性。

        1祭司的相关人物或……相关人物的相关人物?

        2因某件祭司参与的大事,作为相关人物被带回,因失去记忆而断了线索。

        列举出最可能的情况,祭司的孩子、里王的孩子、界王的孩子之类的。

        最后甚至还写上了“鹤里”这一猜想,但如今看着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鹤忎咧咧嘴,思绪飘到祭司、疑似界王的人对自己的态度,执笔把这个名字划掉了。

        但说实话,那件大事的相关人物在鹤忎看来有最大的可能性。

        大事好猜,无非就是去年的那场由怨灵带来的灾害。

        除此之外,要从这一点中找到自己的身份,突破点就只有他的记忆。

        由此鹤忎也总结了自己身上值得注意的点,这里又正好和第二大点联系起来了。

        1一年前恢复意识。

        这个特殊时间点,让鹤忎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和这场灾害有某种关系的人。

        2对遇之森的奇异亲切感。

        这点鹤忎至今没有弄清楚,那场和遇之森有关的大变是什么?那场所谓的大变是不是这次怨灵作祟的成因?遇之森曾经的居住者又是什么身份?

        鹤忎认为自己可能曾和遇之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点毫无证据,只有这股亲切感作为虚无缥缈的猜想起源。

        3失去了记忆。

        这个触及了鹤忎的盲区,他曾甚至猜过是不是飞得太高,摔得太狠,撞坏了脑子。

        但因自己实在不像曾拥有羽翼的样子,只得放弃了这一猜想。

        抛去第三小点,如果将前两点连起来,鹤忎发现,自己的猜想会再次对祭司给出的官方说辞发起挑战。

        在祭司给出的说明中,这次怨灵作祟没有任何起因,由汜海外起,终于里、界二王的封印。

        那么祭司的说法就很有问题了。

        再结合鹤忎所猜想的第三大值得关注祭司的理由——

        每当外出回到家中后,祭司身上就会带有不属于鹤翼族的气息。

        鹤忎觉得自己不关注渺爷爷都不行。

        当然,气息这一点真不是鹤忎有意要关注。在醒来后,他就发现自己去到任何地方都对各类气息尤其敏感,尤其是在树林之中,仿佛和正常族人们生活的世界相比,那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也是他认为,自己或许曾和遇之森有关系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说起来,飞行大赛决赛前,祭司回来的那一次,他的身上带了鸦羽族的气息来着?

        但鸦羽族来了很多人到寂海比赛,鹤忎又摇头把这一想法摇散了。

        回到记录上,已经到了总结的部分。综合以上所有的依据,包括祭司相关人物、怨灵灾害、关于真相和遇之森历史的一再隐瞒,鹤忎得出了一定要弄清楚祭司外出目的、行踪的结论。

        但奈何力量所致,他至今都没能找到跟踪的方法,只要不能飞起来,任何一种方法都会跟丢能飞又有灵力的祭司。

        虽然鹤忎打心底里不愿怀疑渺爷爷,毕竟他对自己真的无可挑剔,耐心和善的态度,周到舒适的生活……从没让鹤忎感到不快和限制。

        但,鹤忎不想混混沌沌过下去。

        他不知道失去记忆的自己,还能不能算自己。

        鹤忎这个名字代表的过往是怎样的,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又是怎样的,他迫切想要知道。

        他之所以成为鹤忎,建立在那段过往的基础之上,失去了,他现在的性格是否和那时截然不同?

        因为他现在性格的形成,只是基于这一年的所看、所想罢了。

        正如鹤忎之前猜想的,如果过去的他是忎,现在的他才能被叫做千心。

        或许,在探寻的最后,他终能得到一切的真相,他的确和怨灵灾害有关,或许鹤忎就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鹤忎问自己能不能接受?

        答案是不能接受,但他会接受。

        那才是他,一个完完整整的他,是鹤忎这个人。

        所以即便再不愿,他也选择去探寻,去寻找祭司隐藏的真相。

        好笑又无奈似地,鹤忎又抿起了嘴,想到自己当初为找真相而立下的雄心壮志,多宏大,结果出师不利,完完全全败给了没翅膀不能飞的现实。

        不过,如今已经有了线索,如果按现在的思路调查下去……可他还是没有突破点,鹤忎皱着眉苦恼,他也不是没有试着问幽,但作为前·武部成员的幽姨,也没有除官方以外的信息渠道。

        她所知道的,同鹤忎熟读的历史相比,实在是相差无几。

        神及其眷属救人、创灵界,再后面是幽亲身经历过的年代,最开始灵界创立时二族互通、后不再来往、禁婚。

        再就是影响巨大的怨灵重卷,在灵界作祟。

        但这次和怨灵的大战,前后说不通的事情太多,鹤忎不明白。

        怨灵最初在人界的出现,是因为一位祭司百年用童子性命祭天,最终引发了怨灵的出现。

        这次在灵界,却没有任何起因。假使、万一渺祭司并不知道起因,他在这一年间也应当会调查——那又要回到最初的话题,这也是渺祭司外出的目的之一。

        不止这点,界王的失踪、里王的陨落,这些让鹤忎疑惑,难道没有一个鹤翼族人对此产生疑问吗?

        还是说,对他们而言,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够了,神和王的存在、他们怎么样这种事情,于他们并无干系。

        这种想法确实很正确,毕竟无论是鹤翼族还是鸦羽族,最终权力都交到了族人自己的手中,王和祭司都没有进行过多干预,所以族人们有很大的空间,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可与这些毫无相关的鹤忎,在用几乎等同于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这些态度,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不提神,里、界二王,在悟灵力、化人形前,便只是无灵智的鹤。

        难道说,灵力就可以让他们拥有神性,不再介怀人类、子民的行为?

        在鹤忎看来不是这样的,二王怀仁慈之心,界王甚而对人们的行为一而再、再而□□让。

        鹤忎却总是忍不住想,面对那些无妄之灾,是否他也曾经有过责怪?

        那张没有多少时间雕刻痕迹的脸庞再次出现在鹤忎脑海中,而那双深远的眼,却超越了时间,比时间所能承载的一切都要沉重。

        那是什么?鹤忎说不清,可他深深记住了那双眼,并在想起的当下,为之牵挂、忧愁。

        黝黑深眸中倒映的身影,那是否是自己留在那双眼底的证明?

        “啊。”鹤忎从遐思中反应过来,脸有点热,手轻掩在嘴前,眼睛盯着本子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也生不出任何看书的心思,鹤忎决心去遇之森散散步,把混乱的脑子重启一下,或许新的灵感就能钻出来。

        当然不是因为之前在遇之森碰见了那人,所以想再去碰碰运气走捷径。

        不过……鹤忎犹疑,他也不能否认,自己潜意识里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诚然这样不好,感觉就像是,他把希望和想法寄托在那人身上,让一个都不知道是不是界王的人来背负。

        眼神闪了闪,鹤忎放下笔,把册子往桌上一堆,胡乱收拾了下,穿上羽披,微低着头出门了。

        飞花季的嫩叶初生,旧叶散了,在空中如翱翔般飘飘。飘在鹤忎眼前的叶,被他行走时微烈的风刮起,卷到更高处。

        鹤忎回首望了下,安明山如此寂静,竟只有飘零的叶增添生的气息。

        飞行大赛结束后,安明山来往练习飞行的身影就此消失,不至于让他再生些羡慕感慨的心思,却又生了这种感叹。

        自然大家在城镇里有自己的生活,就像人界,城镇里熙熙攘攘,与山林互不相关,这样也很好。

        鹤忎停下的脚步又转回前方,嘲笑自己又东想西想的,明明出来只是为了放空下心思。

        把看什么就不免想一想的心思收起,鹤忎开始单纯欣赏路上的景色。

        展现不同姿态的树,在不同的年龄也有不同的美丽。

        淌过的溪水,展露歌喉的雀鸟,觅食的,林中任意涂抹却极富生机活力的彩色。

        仅仅目光掠过,就舒适得足以让鹤忎笑眯眼。

        像没有决定目的地的短途出行,只是单纯随心决定方向。于是并非有心地,鹤忎的行迹渐渐和前往遇之森深处的路并行。

        直到那道黑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眼前,鹤忎才惊愕停住脚步。

        和前几汐的记忆重叠,这道身影仿若伫立在这儿,从未离开。

        芥一动不动望着他,像是等着他走近。

        鹤忎挪动脚步,突然有种走近高不可攀的神明像前仰望之感,脚下生怯。

        如同上次见面那时,芥似乎依旧没有主动开口的样子,沉静看着他。

        “您、你在这儿做什么呢?”鹤忎匆促间只能拿出这种寒暄的语气,还险些暴露自己内心不着边际的猜想。

        芥似乎毫不介意,很直白:“等你。”

        这把冷如寒岭经年不化之雪的嗓音,和这样直白的话语似乎一点儿都不搭调。可他同样直白递来的镇定神情,又让鹤忎觉得本该如此。

        可这很奇怪,两人并未有过关于哪一方经常来此的交谈,更没有彼此约定,又哪里来的等?

        他总暴露内心想法的表情实在太好看穿,芥嘴角轻轻勾了下,还没等鹤忎看清,那如水中月色的弧度被揉碎在话语间:“你和伙伴一直都在。”

        这又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一直都在?

        鹤忎不相信:“但我直到上次才感受到你的气息。”

        芥没有否认他的话,但也没再说更多,视线却移向鹤忎后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鹤忎瞪眼稍愣,接着才了然。目光延伸的远处正是遇之森东南边缘,他和正幽、奈奈经常活跃的地方。

        鹤忎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愣愣再开口时都有些结巴,说出来的话也没经过思考,重复了之前的问题:“你在这儿做什么?”

        恍惚后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赶快又把话纠正回来:“不是,我是问,你一般在遇之森做些什么?”

        问了,又好像没问。和之前的也差不了多少意思,鹤忎想捂眼。

        况且以两人这第二次见面的陌生关系,这个问题似乎僭越了。

        果然,芥再次沉默了。鹤忎更是尴尬得无以复加,心里越是想些适合这个场合的说辞,那根筋就是转不过来。

        一会儿看见芥的脸和表情,就很想问“你是不是界王”,又不敢问。

        瞥见芥空荡荡的背后,想问“你为什么失去翅膀”,又觉得会戳人痛处。

        又想如果他是界王,翅膀为什么不见,当初又为什么失踪。

        这些想法早就和鹤忎从史册里读来的一年前的历史纠缠在一起,就等一个能够问出口的时机。

        好在芥表情虽然不够温柔,但沉静、包容有余,鹤忎心头的焦躁被浇灭了些许,重新找回了在和人相处时的状态。

        “好像之前都在说些废话。”鹤忎乖巧地笑侃道,挑挑拣拣,还是找到了目前最困惑他的问题:“不过,想到既然我们都没有翅膀,我就很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还有谁和我们一样没有翅膀吗?”

        话一说完,鹤忎在心中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得意的表情溢出在他弯弯的眼角,而明明是抿起笑的嘴角又因这份自得而略撇向下。

        芥眼神带笑,尽力把要扬起的嘴角压下,认真欲答。但他也并非不愿提起,思索片刻又不知以怎样的方式告知,只有些叹息道:“有,一些可悲之人。”

        “那他们和您、你一样……”鹤忎想到失去羽翼的可能性,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芥会意,明白鹤忎因顾虑自己产生的踌躇怯怯,也不愿让他知晓得不明不白:“确实都失了羽翼,但我和他们还是有不同。”

        “你应该知道,渺写的史上应有提到,以极刑,折翼,逐汜海之外。”说到这里,芥注意观察了鹤忎的表情,只看到了惊讶和茫然。

        这下轮到芥困惑了,怎么,鹤渺记录的史还有两份不成?

        鹤忎抱的也是这一疑问,但他也确认了,鹤渺在记录历史时,并没有完整记录——或者说,他交给鹤翼族、鸦羽族人们的历史。

        鹤忎心里并不平静,又有新的困惑。

        在看到最初界王为救里王,折下里王羽翼时,他并没有往自己身上联想。

        但得知这一极刑,鹤忎忍不住想,那他会不会是曾被处以极刑,折翼,却被祭司带回来,所以没被逐出灵界?

        那眼前的芥呢?他用微居上位的语气提到渺祭司,身份昭然若揭。

        那若他就是界王,他的羽翼呢?是不是和过去的里王一样被怨力侵蚀,最终由界王自己亲手折下?

        鹤忎很想问,人就在眼前,有什么困惑都可以问,可他诸多思绪纠缠在心里,顾虑这顾虑那。

        平时倒是心直口快的,可界王那写在史册里的经历在他心里逐条逐目展开,嘴巴就像被缝住一样张不开了。然后又在心里怨自己纠结,难道困扰自己一年的问题不想得到解决吗?

        鹤忎被自己搞得要抱头抓狂,但不想这种心烦意乱影响到芥,想自己理一理,就勉强对他笑着道别:“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走得匆促,芥若要阻拦也来不及,站在原地眺望鹤忎消失在林外的身影。

        一身黑的高瘦人影半晌都没动一下,最后,他那平时刻意压下的眼尾漾起微红,耷拉下来。

        这会儿桃花眼中才露出些多情招人的神采,却是困惑和失落,而后开口,似是喃喃,又似是在同谁对话:“他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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