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二、芒果

一旦打开阀门，回忆便如水流一般汩汩涌出。一开始我只是想找出一些能证明周涵是异性恋的蛛丝马迹，而此刻记忆已经不再受我的控制，自然而然地顺着我心灵的地势流淌过去。

        曹兮芃说周涵“在意”我，其实高中时我并非没有发现这种在意，但我从未将之与爱情挂钩。我对于周涵是异性恋这点始终坚信不疑，因为如果他不是异性恋的话，一定会变得不幸。

        这一点可以从他母亲的脸上看出来。

        第一次见她我就知道她是一个严厉的人，这种严厉不仅体现在对周涵学习的要求上，而体现在对他生活的各个方面，也不止以责备之类的形式表现，它通常会被披以关爱的外衣。

        那是高中的第一个家长会，结束后我和周涵一起去教室找我们的家长，刚走到门口我就听到他妈妈叫他：“小涵！”

        我们循声看去，她急匆匆地向周涵跑来，还不待周涵向她打招呼她就训斥道：“把上衣拉链拉开干什么？不怕冷吗？早上让你多穿一件背心你也不穿，还不拉拉链！”

        她的声音不小，附近有几个家长看了这边一眼，周涵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小声解释道：“不冷……暖气挺暖和的。”

        她像是没听到周涵的话，一边帮他把拉链拉起来一边唠叨：“都多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你不知道你动不动就要生病？真是……来，快喝一口茶，我专门给你泡的。”

        她说着就自顾自地拿出杯子递到周涵面前，周涵显得有些不情愿，开口声音却还是很小：“妈妈，我说过我不喜欢喝这个茶……”

        她仍然对周涵的话置若罔闻，把杯子硬塞到他手里催促道：“那也得喝，妈妈那么远从家给你带来，这么大的杯子，装到包里可辛苦了。这个茶对你好，快喝了。”

        “对你好”是她经常跟周涵说的话，然而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隐藏她控制欲的手段。我不能否认她对周涵的爱，但她对周涵的爱更像是对一个没有独立思想的玩偶的爱，而非对一个孩子的爱。

        最后周涵端起杯子皱着眉头把一杯茶全部喝下去，她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不过很快她又板下脸问：“怎么这次语文才考100分？”

        周涵瞟了一眼周围的人，有些不自在地握紧手：“作文好像跑题了……”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再次责备道：“你的思想永远和别人不一样，你就不能写一点主流思想吗？”

        “我……”周涵羞愧地低下头，把手攥得有些发白：“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就会跟我道歉，我看我的一句话你都没听进去。”她说着说着也委屈起来，对周涵苦口婆心道：“你知不知道妈妈一天到晚有多辛苦啊？每天起这么早给你做饭，晚上还陪你写作业写到那么晚……我那么做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你吗？结果你还不听我的话，只喜欢和你爸说话……他倒是不管你学习，可他管你将来干什么吗？他根本靠不住，妈妈只能靠你了啊……”

        周涵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话语：“妈妈，咱们回去再说吧……”

        他妈妈愈发委屈道：“这就嫌我烦了？你真是不懂事……”

        周涵看着她失落的眼神，有些无措地抱住她哄道：“不是的，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会听你的话的……”

        这时我的母亲过来叫道：“小舒，咱们回家吧。”我便和她一起往校门口走，走出几步后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周涵，他仍然抱着他的母亲，我可以从他的脸上读出浓重的愧疚感。但是在我看来，那份愧疚感完全是没必要的，那只是他母亲紧紧栓住他的枷锁，正是这份枷锁造成了他的怯懦。

        也许因为我是旁观者的缘故，所以我将周涵母亲给他的束缚看得很清楚，而周涵则将这种控制模糊地理解为爱，我想这是由于他从小到大都是在这样的控制下生活的，他根本无法发觉他母亲的错误。

        我想帮他从这样的束缚里逃出来。

        有天我母亲在我去学校时给了我几个芒果，让我和周涵分着吃。可是周涵在看到芒果后却摇摇头说：“我不能吃。”

        “为什么？”我问。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妈妈说的，芒果不好，不让我吃。”

        “你妈妈说？”我听到他这句话就有些来气，一边切芒果一边冷冷地说：“你都上高中了，不要张口闭口都是你妈妈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干嘛总听她的？”

        周涵解释道：“她吃了芒果会过敏，她说我应该遗传了她，所以不让我……”

        “什么叫应该遗传了？她和你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啊，谁说你一定会像她。”我说着眯起眼睛问：“你该不会没吃过芒果吧？”

        他好奇地看着我手中切好的芒果，摇了摇头：“没有。”

        我颇为同情地叹息道：“芒果这么好吃你都没吃过……”我把手里的芒果递给他：“来，尝一口吧。”

        他盯着我手里的芒果，还显得有些犹豫。我直接抓过他的手把芒果塞进去，对他爽朗一笑：“吃吧，你相信我，绝对好吃。”

        他打量了片刻芒果，然后试探性地舔了一下，抿住嘴勾起嘴角说：“好甜……”

        “是吧？”我引诱他继续下去：“你别光舔啊，咬一口。”

        他听着我的话咬了一口，我盯着他嚼东西时活动的嘴唇，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紧张。好在他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我点点头：“真的，真的很好吃。”

        他惊喜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可我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无奈：“什么啊……长这么大了才第一次吃到芒果。”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专心地吃芒果。见他这么开心，我也觉得欣慰，我把另一半芒果也给他切好，然后说出我一直想说的话：“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尝试新东西，不能总听阿姨的。”

        他看向我的双眼中闪出些光，他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然而我也只能帮他尝试到这里，更多的事情我是无能为力的。

        到了高三的时候，我发现我成为了周涵母亲眼中的“芒果”。

        其实在那之前我也有感受过她对我的排斥，我去周涵家玩的时候，她总是笑得很勉强，她好像很提防我和周涵独处的时间，隔上几十分钟就要借送吃的喝的进来巡视一圈。如果我在她面前触碰到了周涵的身体，比如勾勾他的肩膀，她的脸都会冷下来。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如此敌视，我能够想到的原因仅有一个——她发现了我喜欢周涵。

        我想不清楚她的直觉为何如此敏锐，我自认为自己已经隐藏得很好，连周涵本人都没有发现，她怎么会察觉到？直到有天放学的时候，她在校门口拦住我，把我叫到无人的地方谈话。

        她一脸严肃地说起开场白：“贺舒泽，现在已经高三了，对你和周涵来说都是关键期，你……”

        然而我并不是周涵那种温温吞吞的人，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教，还不待她说完我就打断她：“阿姨，我已经十八岁了，这种事情用不着你提醒我。”

        “你……既然这样，你就让他静下心来好好学习，不要老找他玩。”她说到一半我便忍不住笑了一声，她皱眉问：“怎么了？”

        我虽然笑着，语气却不由有些恼怒：“阿姨……我是周涵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我们怎么玩是我们的事情。一想到他都这么大了你还像管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管着他，我就觉得挺可笑的。”

        “你这孩子真是……”她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而后猛地抬起手，我以为她要打我泄愤，哪知道她竟朝自己的脸扇去。我愣了一霎，见她情绪激动地还要打自己，我立刻拦住她，她甩开我的手，双眼通红地声嘶力竭道：“对！都是我的错，是我管他管的太严了！”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激动，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一副极度委屈的样子，指着自己哭泣道：“我知道，你觉得我是神经病，小涵也一样，我是吃力不讨好……但是我真的不能放着他不管，我是为了他好！”

        我皱起眉头辩驳道：“你不能总是用你的思想去揣度周涵会不会好……”

        “我不是在揣度，就是会不好！我知道！”她大喊着打断我，而后哽咽道：“我知道……那样生活一定不会好的……”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什么？”

        她长叹一口气，而后深呼吸着调整自己因为哭泣而紊乱的气息，在她停顿的时间里，她的眼中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我想她应该思考了很多。在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沉默后，她终于重新开口，声音却变得疲惫而干枯，再无刚才的强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周涵的爸爸，就是同性恋。”

        我的脑袋被这一消息轰炸，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我又问了一句：“什么？”

        “在周涵七岁的时候，他出轨了一个男人……”她垂下眼睛，颤抖的声线里混杂着愤怒与委屈的情绪：“我知道他喜欢男人之后……那时我觉得天都塌了，怎么会这样？他还和我生孩子，然后就不管我们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便保持沉默。她继续道：“他出轨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很累，周涵还那么小，我却觉得生活都没有意义了……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他就喜欢男人，这是一种病，我可以陪他治，治好了就都好起来了。”

        她擦掉从眼中落下的一滴泪，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后来……他就好了啊，我们现在过的也挺好的。所以只要是同性恋，一定会活得不幸福的，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再重蹈覆辙……”

        “等等，阿姨……”我叹了一口气，想着她的遭遇也确实替她难过，但我指出她思维中的问题：“我明白你的痛苦，可那是因为……叔叔他骗了你啊。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这段婚姻的话，就没有人会不幸……”

        “不！我们不幸是因为他出轨，你懂什么！”她的眼中再次燃起憎恶的怒火，她瞪着我咄咄逼人道：“我知道那种病是会遗传的，我不能让小涵也那样，我从小就一直跟他说男生都要喜欢女生的！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怕他像他爸爸那样离开我……”

        她说到这里再次泣不成声，她捂住脸把心中的委屈宣泄而出：“可是他就是不喜欢我，他只愿意和他爸爸说话……我真的怕，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他还只喜欢他？他会不会带坏他……”

        我看着她崩溃的样子沉默片刻，轻声问：“这件事周涵知道吗？”

        “不知道……这种丢脸的事怎么可能让他知道？”她喃喃着说了一句，而后放下手露出她通红的双眼，其中再无刚才的逼迫，只有无能为力的恳求：“贺舒泽，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再找他了，好吗？让他安安稳稳地过普通人的生活好吗……”

        她说着拽住我的手，她的手掌还有些湿润，想必那是她脸上的泪。我感受着她湿润的手心，像触碰着她不幸的生活，我的心一阵抽痛，却不全是为她。我垂下眼睛避开她眼中殷切的光，用极轻的声音说：“阿姨，你放心吧，周涵是喜欢女生的。”

        “至于找不找他玩……那是我的事，你没权利要求我。”我说着把手从她手里挣出来，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她叫我的声音，但我加快脚步，没有回头。

        虽然当时我那样跟她说了，但后来的一周里，不知为何，我还是减少了去找周涵的次数，和他聊天时话也变得少了。他母亲每天放学后都会来接他，于是放学之后我们也不再一起回家。

        我想他母亲应该找他谈过话，因为他逐渐开始对与我的肢体接触变得敏感，不要说小腿碰在一起度过一个课间操的时间，哪怕是我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他，他也会立刻抽走。

        我知道他有他的苦衷，但当他总是刻意躲避我时，我还是有些愤怒。

        矛盾终于在一天爆发。那天我邀请他周日和我一起去看电影，他听到后犹豫片刻，吞吞吐吐地说：“周日……妈妈说要带我去找一个数学老师补课……”

        我也不知道脑子抽了哪根筋，突然态度恶劣地冷冷道：“妈妈说妈妈说，你就永远当你妈的乖宝宝吧。”

        面对我猝不及防的冷嘲热讽，他错愕地看向我，但他很快就把视线收回去。我看到他眼底迅速晕出一片水汽，那之中蕴含着委屈与失落，但我没像平时一样安慰他，反而雪上加霜地说了一句：“哭，就知道哭。难怪十八岁了你妈还管你管的那么宽。”

        他抿起嘴，我能看出他在努力把哽咽声憋回去，我看着他上下颤动的喉结，心也开始跟着颤动，突然很懊悔自己这样说他。但话已经说出了口，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便低头做起练习题。与其说是做题，不如说是发一会儿呆，然后装模作样地随便写一个答案，我的心思一直放在周涵身上。

        他默默地哭了很久。

        那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对彼此说话，在那段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自己说了那样的话，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他这个朋友。

        可我没想到是他先来找我道歉。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他突然给我递来一个小纸条，上面是他工工整整的字迹：贺舒泽，你还生气吗？

        我微微一怔，而后看向他，他在偷偷地看我，我的目光一与他触碰他就迅速把视线错开。我因为他的小心翼翼而有些难受，便对他笑道：“我没生气。”

        “哦……我……”他说出一个字后猛地噤声，拿过纸条继续写道：那个周日我真的有事情，我还以为你很生气。

        我刚想为自己恶劣的态度和他道歉，却看到他继续写道：不能陪你去看电影，对不起。

        我看着他道歉的话语，心像是被压上了千钧重物。他见我不说话，有些忐忑地又开始写起来：我如果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你就告诉我，我一定会改的。

        他的话语让我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感受呢？我知道这是他母亲的严格管制下他培养出的习惯，可是他母亲不是已经告诉他要远离我了吗？为什么还这样呢？

        “你没法改的……不是你的错。”我轻声说。

        他惶惶不安地看了我一眼，笔在纸条上悬浮了很久，但最后他没再写字。

        我们之间尴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我生病的那一天。

        那天我从起床开始就觉得胃疼，但我并没有在意，去了学校后胃疼却越来越严重，我只得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周涵自然发现了我的异常，他关切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正迷迷糊糊地睡着，没有回应他。是他触碰到我额头的手指让我的意识猛地清醒，我想起他躲避我的触碰的动作，下意识地往远离他的地方退了退：“干嘛……”

        他收回手，担忧地看着我说：“贺舒泽，你好像有点发烧……”

        我“哦”了一声，把脸迈在手臂里。他静默少顷，而后继续问我：“你……你是肚子疼吗？要不我跟老师说一下，你请假回家吧？”

        我能感到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虽然闭着眼睛，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出他眼中温柔的光。那天我刚和父亲吵过架，我并不想回去，周涵的关切让我本来就难受的身体更为虚弱起来。我摇摇头说：“我不回去……”

        “可是……”

        “我睡一会儿，放了学叫我。”我打断他说。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到有人在摇我的胳膊，但是胃部的疼痛让我太过疲惫，我不想理他。他不再摇晃我的胳膊，我以为他不会管我了，隔了一会儿却感到他将我从课桌上支起来，抚摸着我的额头说：“很疼吗？你出了好多冷汗……”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更为焦急地说：“你……我带你去校医院。”

        他的这句话让我清醒了些。我将眼睛微微睁开，看到的是周涵近在咫尺的后颈，甚至能够闻到他头发上洗发水的香气。他很努力地背起我，然后朝教室外面走去。

        我能感受到他的艰难，因为我本来就长的比他高，他背起我自然费劲，更何况他的体能很有限，每次上体育课跑一千米他都是最后一个到的。走出教学楼后我觉得他的身体摇摇欲坠起来，顿时有些担心他会摔倒，我倒是无所谓，他如果摔伤了就不值得了，更何况他那个管东管西的妈妈必定又要因为这个埋怨他。

        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周涵，我自己走吧……”

        “不用……很快就到了……”他咬紧牙关继续支撑着我，一步步朝校医室走去。

        我趴在他的后背上，忽然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是很怕和我接触吗？那为什么这时候又背我呢？此刻我和他的距离这么近，他的喘息声，他颤抖的后背，他身上的气息，没有一样不是我能清晰感知的。只因为我生病了，就放松警惕了吗？

        我带着一丝贪念搂住他的脖子，心中却涌起一股悲哀感，毕竟与他如此亲密接触的机会于我而言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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