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楚楚

“那是我徒弟。”

        屋里的村长一家人，和那住着红衣女的年轻男子，在章大姐尖叫之时，便齐齐转头看向了门外。

        在七宝的介绍下，一屋子人强迫自己忽略那双怪异的眼睛，看着这个说着确实有鬼的小道士，伸出了手指向章远。

        “你不出来吗？或者我抓你出来也行。”

        众人于是又纷纷调转脑袋看向章远，并齐齐后退了一步。

        章远做委屈状看向家人们：“爷奶，爹，娘，你们怎么了？”

        家人们便又犹豫地看向两位道长。

        七宝扶额道：“穿红衣的这位，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能瞒过先前那位大师，但是拜托，现在我们两个就看着你呢，别装了吧？”

        “我没装啊，我真吓着了！”被吓到靠墙晕厥过去的章大姐刚恢复意识，便听见有人疑似冤枉她。

        章大姐扶着腰爬起身，看也不看铃铛所在的位置，用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的音量碎碎念道：“我说你们，怎么也没个人扶我一把，这大冷天的，太不地道了。”

        章大姐又目不斜视哧溜一下钻进屋，再看着屋里人，一边拼命使眼色让看看她身后，一边悄声问道：

        “诶，我刚看见那小姑娘眼睛会冒火，还是黑色的，太滲人了，你们见着没？”

        众人点头：“见着了。”

        章大姐又往人群里面挤了挤，一抬头，看见了地上的章远，一张脸收着下巴，嘴角弯出一个诡异的无声的笑来。

        刚刚不说话的七宝，和不知何时进了屋的铃铛，两人一个正翻转法印，一个开始摇铃，然后，那诡笑着的章远身上，突然就弹出一个红衣女。

        红衣女在窄小的屋子里四处逃窜，她倒是想出门，外头是阴天，她躲过这两个有点手段的道士，回头再来就是。

        可问题是她逃不了，法印把她从附体的身躯里赶出来，铃声则让她神魂俱疼，她挥舞着手脚，摸头顾不上腿，摸腿肚子也好痛，最后红衣女掉落在地，不停打滚，求饶的话说得断断续续。

        “道长别摇了，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求求了！”

        话音刚落，刺痛消失了，红衣女刚一窃喜，就发现魂体被原地定住，根本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七宝和铃铛对视一眼后，铃铛手指一点，红衣女便在人前显出真形。

        “啊！有鬼啊——”

        尖喊声是众人一起发出的，唯一吓晕倒地的，还是那位章大姐。

        铃铛眨眨眼，黑火退去，向京城走来的这一路，铃铛已经积攒了不少经验，这会她先说道：“让你们看见她，是因为你们有知情权，若是吓到，我们有带着药，不会有事的。”

        铃铛说完看了看地上的章大姐，又补了句：“今天是例外，我等会回去拿。”

        七宝咳嗽，那什么，这些话对着别人说的时候，她明明觉得很正常，但如果是面对帮她很多的老村长，就莫名觉得有些太直接了，算了，反正是徒弟说的。

        老村长五十来岁，人高马大，若不看那稍有花白的须发，也就是个中年壮汉的样子。

        村长的官话说得很好，几乎不带什么口音：“多谢小道长体贴，我们明白的。”

        铃铛点点头，就接着对红衣女说道：“你自行交代吧，我会酌情看看是帮你还是杀你，不得有半点欺瞒，杀也分痛快和不痛快的。”

        红衣女情绪开始稳定下来，她阅人无数，真话假话一听便知了，是好人啊，那就不用怕了。

        “两位道长，奴家可从来没害过人性命呢，您就放了奴奴去吧，肯定再也不会犯同样错误了。”

        铃铛“哦”了一声：“也就是说你没有冤屈，也不是恶鬼，单纯地死掉了，又单纯地上了别人身？是因为好玩吗？”

        问最后这句的时候，铃铛还歪了歪头，好像真的是好奇问问。

        女鬼扯了扯嘴角，心里腹诽：白糟蹋了一张好骨相，有人歪头是娇憨，这人歪头像脖子坏了。

        当然面上，女鬼还是一副可怜模样。

        “奴家当时离不开生前所在，就趁着这位公子被人灌醉，精神不济之时，借他躯体出去了，这之后是奴家的不对，奴家还没见过外面的生活呢，一时贪心，就多滞留了几日……”

        好脾气的周氏这会也不害怕了，指着红衣女鬼便骂道：

        “你是如意了，可知我儿这几日的不寻常已经传扬了出去，他是要科举的人，疯了和被你上身，哪个都是坏了他名声，甚至伤了前程啊！你，你莫要再装无辜相！”

        这算骂吗？简直不痛不痒，女鬼表情一点不变，也不理周氏，只盯着两位道长等回话。

        铃铛摇了摇头：“你不说实话，我也不是非要帮你不可，我立志要清除世间恶鬼，姑且按你说的，你不坏，我不会杀，但我肯定也不能留你继续待在阳世了。”

        说完铃铛便开始摇铃，这一次铃声柔和，女鬼觉得意识开始模糊，而面前的小道士开了口将要念出些什么。

        不，女鬼瞪大了眼睛喊道：“我不能走，我有冤屈！我有天大的冤屈！”

        铃声停住了，女鬼犹如劫后余生，绷不住地开始哭起来，美人梨花带雨，削肩轻颤，一屋子人却面无表情，就等着听她要说出个什么来。

        女鬼又暗骂道：怎的一言不合马上就要超度，她习惯你来我往地和人对话，总是且看且说，全不似这些北人一副直肠，平日里客人都很配合，倒叫她这下差点砸了自己脚。

        七宝不耐烦看这种绿茶行为，直接道：“你说不说，天怪冷的，我们有事。”

        女鬼珠泪盈盈：“奴家出生江南，长大的楼子关了门，又被卖到元京一家普通花楼里，做了这绮梦院的头牌花娘，人称楚楚。”

        “半月前，院里难得来了几位了不得的贵客，这话是母亲说的，奴家就去了雅间殷勤伺候，席间有一人醉酒说了句话，当时所有人脸色变了，奴家听不懂还觉得奇怪。”

        “等酒席散去，奴家伺候那领头的爷睡下，他却突然暴起，拿了奴家摘了的簪子就……就插进了奴家的脖子里！当时奴家便魂魄离体，看着他打发了哭泣的母亲一沓银票，之后奴家就被埋在了后院土里……”

        说完，楚楚转过头，那洁白的脖子上便浮现出一个血洞来，她也不收回去，而是接着说道：

        “后面那人又来过一次，奴家从短暂的迷茫中醒来，一见他便想杀他报仇，却被他手腕的佛珠所伤，近身不得，直到近日，才叫奴家想了个办法，借着活人走了出去。”

        “奴家其实就等着高人上门呢，前面那个，哼，不过是装模作样念了几段经文，看看没什么反应就走了，哪似两位道长，又有雷霆手段，还有菩萨心肠。”

        铃铛一时没有回话，她感觉事情是真的，但关于就等着高人来，还有夸她们的那段就有几分虚假了。

        七宝长叹一口气：“凭我多年游历下来，也不是没惹过与命案相关的大人物，官府沾惹不起的时候，我一般就是让鬼自己上，结果大抵都算公平。”

        “但我是真没在京城混过，最棘手的，还是那人明显认识有道行的修行人，得了护身法物，你先说说吧，不要老是奴家奴家，那人叫什么？什么身份？那天晚上又到底说了句什么，竟到了要灭口的地步？”

        楚楚低着头：“我只听人唤他孔二爷，那天他虽然自以为穿得低调，其实面料饰物无一不是稀罕之物，便是银子再多也不一定能买得，那就是有权势的人家了。”

        “至于那句话，奴家，我是真的听不明白，那人就说了一句，二爷您是生不逢时，不过我们愿为您改天换地，只要……然后他就醉倒在桌上了。”

        楚楚虽然一直在落泪，也喊着死得冤枉，阴气却是干干净净，说起死亡过程，也没有要化成无情厉鬼的征兆。

        铃铛便道：“那这事就急不来，我们每次去京城，会带上你一起，到时再找机会吧，说帮你，就帮你。”

        楚楚抬头看向铃铛，这一次的感动就显得真心很多，将话说得漂亮的人，往往不能尽信，倒是这小道长，干干脆脆，一板一眼，倒叫她真的升起了一丝希望。

        “我自懂事来便堕落风尘，见过多少姐姐不得善终，本来就做好了准备，总有一天，命运也不会将我饶了去，我不过就是贱命一条罢了。”

        “但，道长若是真能为我这样的人讨个公道，奴家还要什么转世，说不得下辈子还是牛马的畜牲命，不如就将这鬼魅余生全奉献于道长，用到消散那天，也是我的荣幸了！”

        楚楚伏地拜下，铃铛手一挥，楚楚便被隔空扶起身。

        铃铛抿了抿嘴：“没有人是贱的，反正我不用你当牛做马，我帮你，但是你上活人身，也得罚你。”

        “啊，道长请说。”

        铃铛转头看向缩在屋内角落，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其他人：“我可以让她伤不到人，也逃不出去，你们要不要让她留着做些活，就当是她赔罪了。”

        楚楚悄悄松口气，连忙道：“是是是，对不起诸位，是楚楚的错，我愿意学，我一定努力做事。”

        铃铛看了一眼楚楚，她又在说虚话了。

        村长在那头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这姑娘也是命苦，只要她别再出现，那都好说，就是要麻烦两位道长了。”

        村长哪还能再和这女鬼计较，总之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掺和，皇城根边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当个瞎子聋子都比聪明人要活得久些。

        村长有心后面再找七宝说说，别一腔热血揽事上身，却又怕惹急了女鬼，大人物不一定把他怎么着，这鬼可能就先把他一家灭了，也只能暂且放下了。

        这会，铃铛摇了摇铃，将楚楚暂时收进铃中，那头，章大姐终于再次醒了过来。

        章大姐看看屋里，哪有什么红衣女鬼，便是那小道长，一双眼睛也是清凌凌，多好看的。

        于是她第一句便道：“哎哟，怎么还能一个套一个地做梦呢？完了，大白天的我怎么倒两回，还有幻觉了呢！不对劲，不对劲，我得找我男人拉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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