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水仙

重阳加入的这一晚，四人一鬼坐在篝火前，吃着稠粥配着咸鸭蛋，没错，鬼也有一份。

        这么多日过去，七宝终于想起来，鬼饿不死，但真会饿这件事，于是今夜去翻了翻旧书，回忆起了那布施的咒语和手法。

        可怜的张大壮捧着碗，眼眶里涌出阴气凝结的灰色泪珠，终于吃上饭了，多少年了啊，连场施食法会都没赶上过，混得还不如最低等的饿鬼。

        七宝听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一声转开话题叹气道：“还是太寡淡，走得太急，也没买上点好吃的菜和干粮，小铃铛你不够吃吧？我再煮一锅。”

        铃铛放下空了的碗说道：“师父，我自己煮。”

        重阳之前见鬼前凭空多了饭食，已是吓了一跳，待他稳下心神，小心翼翼继续品尝起粥来，又听见这话，忍不住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铃铛。

        要知道江南虽是水米之乡，但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样煮开了花有浓浓米香的稠粥，平常起码也要小富人家才舍得吃，他们竟然还觉得不好？

        这小道姑竟然还要再吃上一锅？她已经吃了两大碗了吧？话又说回来，她都不觉得烫嘴吗……

        铃铛起身忙活，对上重阳的视线，她点点头，走开前想了想，摸了摸重阳的脑袋问：“你还要吗？”

        重阳正要摇头，铃铛又接着说道：“你肯定还要，又不好意思说，我多煮一点。”

        铃铛自说自话地去车厢拿粮了，重阳对着剩下的人腼腆一笑，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长长的做饭用饭时间里，铃铛问她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

        七宝挠头：“之前那大夫不是说京城神医多嘛，那不然我们往京城去？就是很远，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消赶路？”

        铃铛点头：“师父我们可以的。”当初逃荒千里万里饿着都过来了，如今这样好的日子，又怎么会不行呢。

        铃铛说完突然想到重阳，才一转头看他，重阳立刻便心领神会：“我也可以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小一个少年，因为常年饥饿劳累瘦弱到看着还是孩童模样，乖乖说话的时候，铃铛心里软极了，要是灵笛也能快点好起来就好了。

        这事便就这么定了，夜里七宝在外面驱蚊赶虫之后，铺了草席子和铃铛二人打坐聊闲，主要是七宝单方面逗铃铛，企图让铃铛多说多笑。

        车内安置了灵笛和重阳，张大壮负责哄这两个人睡。

        重阳紧闭了眼睛面朝车厢内壁，身子也贴得紧紧的，他真的不想被鬼哄着睡啊，这样他更睡不着才是。

        可是今日刚提了那般要求，那小道姑却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眼神太真诚甚至还有些高兴他读书？因为这，重阳就有些不好意思再提要求麻烦别人，以免惹人嫌弃，那就忍忍吧。

        想是这样想的，但那头张大壮用温婉的嗓音，讲述着他东拼西凑来的儿童故事，一句一句柔声道来，莫名开始有让人安心的感觉，重阳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接下来自是赶路不提，直到这一日，大家都觉得有些疲劳，嘴里也实在是淡得不行，于是这天早上起来，上了官道，众人便往七宝多年前去过的一座水乡小镇赶去。

        彩水镇外是一条宽阔河流，河流对面是一大片将熟的水稻，河水通过圈的那一片矮城墙的墙底流进镇内，城墙中间则是一道宽厚木门供人来回进出，这建设显然只是为了明确地界，而不是指望这点城围来抵抗战争。

        七宝驾着骡子车，照例给守门的老吏看过路引后，交了一人一文的入镇费，就赶着车上前，车顶刚刚好矮过了门框进入了镇内。

        铃铛几人在镇上主街找了间背后靠河的客栈安置下，而后出了门，沿着后街的河道边找酒楼打算好好吃一顿。

        镇口的那道河流在镇内分支成了数条小河，河水如长带拼凑起了这个小镇，所以镇上有很多的小桥，河面上有许多的摇橹船，载着镇民拉着蔬果，在不远的某一处形成了一个水上集市。

        铃铛觉得新鲜，她看着七宝表示想坐，难为七宝能看懂她的心思，大手一挥：“来这不坐船等于白来，走着。”

        几人便找了个能下楼梯的小岸口，招招手便有那空船划了过来，上面皮肤黝黑的老汉用一口浓重的口音说着官话：“几位去哪？”

        七宝示意铃铛开口多说说话，铃铛便平平板板喊了一句：“先坐会往前了再看。”她抿抿嘴又问道：“老伯怎么收钱的？”

        老伯侧着耳朵认真听着，闻言便道：“那你不如包了我这条船，不贵，一个时辰也就是两百文，我带你们把这镇子都转一遍。”

        这不贵，但也真不便宜了，铃铛歪头看看师父，按理更有生活经验的七宝回道：“出门在外不要省，就当是旅个游嘛。”

        铃铛似懂非懂地点头，一行人就上了船。

        对于他们的爽快，老伯的高兴溢于言表，他浑身好像都在用劲，摇着船不停地介绍两边，这家客栈实惠那家酒楼美味，穿过水上集市的时候，还介绍了几家老相识，说东西多么多么好。

        等船转到了一片安静的水域后，铃铛几人拿着集市买的饼子点心就着水囊，已是吃了个半饱。

        这条较窄的河水两旁都是民居，水面上没有其它的船只，倒是岸边有零星几个婶子媳妇的在就着河水洗衣裳，几人好奇张望，那老伯压低了声音却满是骄傲地介绍起了这一片。

        “这水仙桥这一片啊，是我们镇上顶顶富裕的一群人家，如果有哪家条件差的，那就是家里没养下女儿，在这里，女儿可比男孩金贵哦。”

        铃铛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难道他们竟是靠卖女儿来发家吗？

        老伯回道：“这事就说来话长了，以前我们附近的这些大小村子基本都不要女儿，因为我们这片织户少不养蚕，所以丫头生来便溺死的很是不少，结果啊过了多年，他们就发现当宝养下来的儿子们娶不到新妇咯。”

        老伯说到这像是回忆起了不好的事，一张脸板着继续说道：“那帮子短视的，十里八乡地找女子，这不就找到镇上来了，镇上因为通水路，我们生活普遍算是过得去，也没有杀丫头的毛病，这不就女子多了嘛。”

        “哼，他们哪里是求娶，几个村联合起来恨不得直接抢了我们的女子走，为这个当初很是打了一架，两面各自死了个人，县城的官老爷带了人下来查，最后结果就是让双方自愿嫁娶才算是暂时消停下来。”

        “说是这么说的，谁家养下来的好姑娘愿意嫁到那山里山下去，有个村里就有一家娶上了媳妇，其他人不就眼红了，人在他们手上，我们找到的时候，女子被粗麻绳绑着，连着生了五个孩子，生到死哦，哎！”

        船上众人沉默了一会，七宝突然接话道：“然后是不是有个女道经过，告诉你们唯一的办法是将女子好好养，打造出名声来，然后往县里府城里嫁。”

        老伯闻言停了动作，走近几步细打量七宝片刻，一拍大腿指着她道：“哎哟，道长就是您啊！”

        老伯又急忙转身去了船头大喊：“水仙桥的人家都出来，都出来，多年前的女道长来啦！”

        七宝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她问道：“难不成你也是这片的？”

        老伯不好意思笑笑：“我就是那倒霉的，到底没能养个丫头出来，呵呵。”

        话音落下，岸边已是聚起了很多人家，老伯将船往楼梯口靠，然后请他们上去：“船钱不要了，哪里能赚恩人的钱呐，您上岸，喝个茶用个饭，赏脸看看。”

        岸上已经有妇人下来，笑容满面地问好递过手，要接了七宝上去，见实在是不好拒绝了，七宝本也存了来看看后续的心思，便就顺着那双手上岸了。

        铃铛跟在七宝身后，重阳主动牵过灵笛，几人先是被拥簇着到了桥长家中，这桥长便相当于是其它地方的里长。

        桥长家中，中堂院子聚齐了每家的代表，众人请了七宝上坐，又安排铃铛等人在旁，而后所有人在桥长带领下，齐齐磕下头去。

        七宝没法淡定了，忙起身去扶桥长：“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当年也不过提了一个建议，哪里就值得这样感谢了。”

        桥长已是含饴弄孙的年纪，老人家被扶着站稳了身后说道：

        “多亏了道长您那一句金玉良言，我们凑了银子，请了府城的各种女先生来，一番教导下，我们水仙桥的女子已是美名远扬，都道是知书达理持家有道大方有福是百家求娶。”

        “说来也惭愧，虽然我们初衷不是为了卖女儿，但确实也因着求娶人家的富裕，我们自己很是得了些厚礼和人脉便宜，想要上敬道长，天地之大却又不知从何寻起，今日实在是个好日子，道长您竟又赏脸故地重游了。”

        一番你来我往后，七宝坚定拒绝了桥长准备的大红封，只喝了几口茶闲谈了一会，接下来便是众人邀请着，希望道长每家都去看看。

        铃铛等人跟在七宝后头，因为她的装扮无人冒犯还要好些，灵笛则是不搭理人，于是剩下个重阳被男人女人逗摸夸了个遍，纵是重阳一贯乖巧模样，也被弄得发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没人打扰铃铛，铃铛也就仔细观察起周围来，多户人家走下来，铃铛看见了许多的姐姐们。

        水仙水仙，真真是人如其名，好像百花都开在了这里，仙子们或温婉或爽利或秀丽或明艳，养得娇本事也不少，琴棋书画女工刺绣理财持家人人各有所长。

        直到走到了一户挂了白的人家，众人先是沉默，而后打着哈哈让七宝等人掉头回去，说是该用饭了云云。

        七宝倒也没多想，有了丧事的人家，他们这么高高兴兴地过去总是不好。

        待她一转头，就见身后的铃铛，眼中又燃起了两簇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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