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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夜谋


小凡未曾想百里斩也在,禁不住“啊”地一声轻叹,忙又稳了稳心神,可面容上仍难掩惴惴。

        百里斩故意用玩味的目光将小凡好一阵打量,撇着嘴嗤笑一声,讥诮道:“哎,真是‘人生变改故无穷’啊,昔日的仇家,再见面时,便成了共事的同僚。”

        小凡深知百里斩秉性,有仇必报又出手狠辣的妖郎,阴恻恻地笑着同他说话,可下一刻没准儿就会扑上来将他碎尸万段。

        这样想着,小凡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忙赔笑道:“以往诸事,小凡行得确是失德,然那也是迫不得已,幸而百里大人吉人天相,迨今病愈,神采依旧!”

        百里斩啜了一口酒,促狭道:“你这个奴儿,可真矫情,胡扯什么天相?我能坐在这儿跟仇家说话,都是我师哥的功劳。”

        所谓的“功劳”,便是两月禁欲之后的那次云雨之欢,百里斩戏谑了小凡,也顺便调笑了师哥,蒙千寒见师弟那一双狭长的眼线乜斜过来,不禁羞窘得嘿嘿了两声。

        小凡被百里斩一顿阴阳怪气的教训,深知自己昔日害他不浅,便只得受着,又赔笑了几声,恭维道:“百里大人不计前嫌,为国之大义,纡尊降贵与我这下贱小人合谋共事,当真是胸怀天下,侠之大者!”

        百里斩自鼻子里哼了一声,揶揄道:“我平生最爱逍遥,不喜被人扣高帽子,再者,整个天下在我百里斩眼里,都不如一人的面子大呢。”

        说着,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目光又斜飞到某人脸上。

        蒙千寒这次更是困窘,却深知自己不占理,只得抓着头咂了下嘴,着实不敢出口反驳师弟的打情骂俏。

        半个月前,百里斩恢复心智后,在洪门教里转了一圈,便看出了蒙千寒心里的小转转,当即给蒙千寒下了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通牒。

        你若是再敢抛下我,去做你的忧国忧民、舍小我顾大我的大事,那么我百里斩就重习妖术、再堕妖道,就算你救回了天下,我也要与这天下为敌!颠倒天下的大义,斩断天下的规矩,推翻天下的权威!谁叫这天下,同我百里斩抢人!

        蒙千寒当然知道百里斩绝不是说说而已,毕竟,他与百里斩的诸多坎坷,根源便是自己太爱管这天下的“闲事”。

        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国之危难当前,蒙千寒绝不会袖手旁观,然师弟才恢复了心智,他也着实舍不得再施展那一招不辞而别。

        于是便使了个缓兵之计。

        蒙千寒令副将先行往孤鸿岭调兵,而自己这厢暂且佯装允了师弟,与他一道畅游四海,逍遥于天地之间。

        然一路上虽风光绮丽阅无数,却随处可见百姓疾苦,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苛捐徭役之重、官僚欺压之苦,见者无不触目惊心。

        百里斩直觉大煞风景,可虽说是浑不吝的出世妖郎,可本性却是良善,面上装得再洒脱,内心早已忧愤难当。

        而蒙千寒带百里斩游玩的路线也饶有心机,下了昆仑便一路向东,避开圣京再沿海南下,到广陵一带游玩后,再乘船逆江而上。

        终于,在广陵渡口的一家客栈,百里斩恼羞成怒。

        “你是故意的!”

        蒙千寒面色一怔,旋即便是一味地嘿嘿赔笑,这便是默认了。

        “哼,你以为我会吃你这套?我可是习过妖术的!妖力还在血液里没除净呢!就算你带我看尽了人间炼狱,我也不会心软!”

        蒙千寒见百里斩气得脸颊飘红,也不做声,只顾唤来店家,点了当地最负盛名的酒菜。

        “师弟,不说那些扫兴的,我俩只管逍遥便好,从今开始,我要带你将沿路好吃好玩的都享尽了……”言及此处,喟然叹道,“怕是日后若再故地重游,便是面目全非了。”

        百里斩不禁心头一凛,是了,琅琊王氏骄奢淫逸,贵族官僚昏庸无道,王缜孤勇也架不住虚荣造势,一味地欺压百姓、搜刮民膏,长此以往,天下哪里还会有什么良辰美景?

        出了广陵,蒙千寒包下一艘画舫,与百里斩二人江上畅游,溯流返程,百里斩却再无赏玩心情。

        “师弟,前方便是孤鸿岭,因主峰似只孤清鸿雁,故而得名,这里地势险要,自故便是兵家必夺之地,你看,那林子里,若是步他个‘三戟阵’,再配以……”

        “够了!给我停船!上岸!”

        百里斩彻底投降,却坚持要与蒙千寒一道入世。

        蒙千寒:“勤王打仗,你跟着做甚?”

        百里斩:“哼,当然是看你怎么死的。”

        蒙千寒:“嘿嘿,我蒙千寒何等神勇人物,若是想看我怎么死,不是那么容易。”

        百里斩:“不易不易,待我当真看到你怎么死的了,那也是我活不成的时候了。”

        轻描淡写、打情骂俏,却是生死与共的誓言:你若死了,我便殉情。

        蒙千寒再说不出话,险些就涌出泪来。

        百里斩找了小凡诸多别扭,却以大局为重,收拾起个人恩怨,准小凡在桌前坐下,听小凡交代作战谋划:

        林猛率领的那三百义士,虽折损在神扈军手里,却是为汴京的三千部众做了掩护。

        神扈军大败反贼,又生擒林猛,现下正居功自傲,得意忘形,不日便返回圣京邀功领赏。

        王缜绝想不到,才被他清剿过的地方潜伏着三千兵马,那么这三千部众便可安然渡江,前往孤鸿岭与蒙斩的五千精锐会师。

        东北辽州白朗行宫,还潜伏一千精兵待命,蒙斩这厢发动战事后,那一千精兵便挥师南下,前往圣京,直捣黄龙;

        林猛及其手下一百余人,届时虽已受押诏狱,但小凡会从中打点,在战事传到王缜耳边之前,便助林猛越狱,前往乾祚宫护驾白朗。

        兵分三路,必取万全!

        小凡说完,觑着三人脸色,询问战术是否存有纰漏。

        掌柜刘义频频点头,蒙千寒兀自沉吟。

        而百里斩忽而笑道:“心思缜密,然尚有一事不妥。”

        三人都看向他,而他却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小凡,又转向刘义,笑道:“刘大哥,正所谓‘人心惟危’,再缜密的谋略,也要人来执行,若是个中出了奸细……”

        刘义霎时变了脸色,忙道:“百里少侠疑错了啊!小老儿一家受尽了琅琊王氏的苛政!本在汴京做得好好的生意,却只因酒后说了几句王氏的恶评就被抄了家。

        “小儿子又被抓去充了徭役,给王缜建劳什子的生祠,活活就给累死了!你说,我被王家迫害得家破人亡,巴不得出个明君主持公道,又怎会生二心、做奸细呢?”

        刘老汉义愤填膺滔滔不绝,百里斩兀自浅笑不语。

        小凡却叹了口气,插话道:“刘大哥莫急,百里大人所疑的奸细,是我。”

        百里斩打了个响指,讥诮道:“果然聪慧过人。”

        蒙千寒在桌子底下拍了拍百里斩的腿,唱着白脸道:“师弟多虑了,小凡是受白朗差遣的人,白朗都信得,我等又怎信不得呢?”

        百里斩没好气地将蒙千寒的手推开,气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初挨咬的是我,如今我自然比你们都怕了!”

        蒙千寒语塞,只得讪讪闭嘴,气氛便僵了下来。

        小凡长叹一声,诚意道:“百里大人疑我,无可厚非,然,今时不同往日,我小凡一心向主,只为白朗——只为圣上效忠,若存有二心,圣上怎能在乾祚宫中安然无恙?若存有二心,我怎会来这江边犯险?若存有二心,哪还需蛰伏至今?”

        百里斩咄咄道:“白朗在乾祚宫中不假,然是否安然无恙尚不可知;你来江边有神扈军随护,又有林猛诈降保全,犯险实则有惊无险;至于你蛰伏至今,哼,也许是受王缜之命,牵长线钓大鱼!”

        小凡瞠目,一时心急,冲口道:“你有你的猜忌,我有我的行止,你到底怎样才能相信我?”

        百里斩当即报以恶语,一拍桌子,怒道:“人心向两边,怎么说怎有理!你有本事当得了双重间谍,我百里斩就偏信你心向王缜,而非白朗!”

        百里斩恶狠狠瞪着小凡,而小凡瞠目结舌无奈至极;刘掌柜不知这二人素日恩怨,一时怔愣无措;而蒙千寒也是无计可施,百里斩他是断断惹不起的,更何况他也不免对小凡的人品存疑。

        僵持良久,小凡无奈示弱,委屈地收回视线:“百里大人,时不我待,贱奴小凡只求您信我这一次,助白朗——助圣上歼灭逆臣,待大业成势,我小凡……愿以一死,谢昔日谋害之罪!”

        “好!”百里斩大马金刀地坐好,自怀中取出一个鸳鸯形的瓷瓶,掼在桌子上,“既然你有以死谢罪的觉悟,那么,我便以此下个保票!”

        小凡一怔,蒙千寒和刘义也惊诧看来。

        百里斩慢条斯理地将那瓷瓶打开,将其中的毒液倒进一盅酒里,说道:“我这味毒药,叫做‘鸳鸯鸩’,奴儿,你这么聪慧,想必猜得到这药理吧?”

        小凡的脸上闪过一阵惊悚,继而又自嘲笑了,答道:“鸳鸯成双,想必这‘鸳鸯鸩’,既是毒,也是解,喝一次中毒,喝再次解毒。”

        百里斩笑道:“与聪明人共事,就是省事,那么……”一指那酒盅,“请吧。”

        蒙千寒又唱白脸:“师弟,你这又何必,大家都是白朗的人,伤了和气……”

        却没等蒙千寒说完,小凡便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大漠落日,归雁入胡。

        一支波斯商队停驻在玉门关外,静候守关侍卫校验通关文牒。

        商队规模不大,所备货品还算齐全,珠宝、毛毯、椰果、水烟,以及十几个漂亮的奴隶。

        坤华便是在奴隶车上悠悠醒转。

        先是听到少男少女的嬉闹声,意识渐渐聚拢,睁开眼睛,便看到流苏摇曳的木架顶,坤华有些恍惚,怔了片刻,惊觉自己竟还在人间。

        兴许是毒药劲力所致,完全清醒后便觉头痛欲裂,他挣扎了几次都不得起身,正欲出声唤人来扶助,一个波斯少年凑到近前,眨着眼看他,似是极欢喜的样子。

        “漂亮姐姐,你终于醒啦!”

        姐姐?坤华蹙眉,低头看去,才知自己穿着波斯女装。

        他想要问那少年原委,这时自车子前边走过一个老嬷嬷,看样子当是监管这些奴隶的管家,那波斯少年对这老嬷嬷颇为敬畏,见她走来,便缩着脖子退到一边。

        老嬷嬷在坤华近旁坐下,搀他起身斜靠在车壁上,又将手中一碗清粥喂给坤华。

        待坤华诚惶诚恐地吃了,她才开口道:“姑娘莫怕,我们是波斯商人,这是前往中原的商队,你十几天前害了场怪病,一直晕迷至今,怕是醒来了却忘记前尘过往了吧。”

        坤华骇然,他哪里忘了前尘过往,分明记得很清楚!

        阿坦与他密谋,于万寿夜行刺邪罗王上,阿坦事先为他备了强劲毒药。

        他当晚将代替病中的波斯公主献舞,须穿那身性感的白羽舞衣,为隐蔽起见,便将毒药淬在胸衣前的一片羽翎上。

        他告会阿坦,将会借着给邪罗敬酒,装作不经意地将酒水沾染那片毒翎,邪罗饮酒后,不多时便会暴毙。

        而他必是逃不掉的,便会将那片羽翎含在嘴里,同样会在顷刻毙命。

        楼月王子刺杀邪罗,为国雪耻,也为自己争得死后荣光,只是免不了寄居胡夏的楼月奴隶为他陪葬,更免不了令胡夏与楼月从此交恶。

        可坤华心念邪罗旧日情意,不忍杀他,于是便按自己的办法,同样为国雪耻、争死后荣光,却不会牵连楼月子民,也能保邪罗活命。

        于是他将那毒酒饮了,又用发中藏簪胁迫邪罗,逼他在王公大臣和外邦使节面前应允三个条件,其中一项便是要邪罗答应日后永不犯楼月……

        他本坦然赴死,为何又在波斯商队的车上苏醒?

        坤华惊骇得都不知该如何发问,却见老嬷嬷坚定地瞪着他,言辞凿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固然会觉得害怕,无妨,你只需知道,你叫柯娅,是波斯女奴,将要被卖到中原,这便够了。”

        说完便定定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眸里是不容置疑的强势,坤华的诸多疑虑便生生地被梗在了胸口。

        然,待他静下来细细揣度,便明白了个中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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