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顺民心

如何分兵，一直也是苏慕容考虑的一个问题。

        如今他们深入钦州，虽自带粮草，却无接应后援，一旦分兵，被钦州匪盗分而食之，却也不是不可能。

        但若要分兵……

        寇阳山内能容纳如此多民众，必然少不得匪寇看管，不然早有矿工自寇阳山里逃了出来，相邻州县百姓不会持续性地前来钦州做工。

        以金钱为饵，引得人心蠢动，固然有人心生怀疑，却也因着那大多数人小半辈子才能挣来的工钱而装聋作哑。

        民不举，官不究，大意如此。

        况且便当真是告在官府，朱东光身为一州太守，亦能将此事压下。

        长此以往，寇阳山内的匪也好，民也好，积年累月之下，都不是个小数目。

        而除了寇阳山之外，钦州还有四散开的匪盗养着鹰雕，躲在暗处盯着他们这一行人的一举一动。

        只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的？

        “学生只留一百暗影卫，而后剩余之人，皆前往寇阳山剿匪，”苏慕容轻声道，“剩下的人，与学生在此重建州城。”

        方正清翻着账册的手一顿，而后看向她：“说说你的打算？”

        “学生意欲以战养战，化百姓为民兵，”苏慕容道，“斗米恩，石米仇，不劳而食的头不能开，我等带入钦州的粮食有限，若只为供养百姓之用……怕是到了最后，这些人便当真要朝廷供养着了。”

        “况且……他们心中有仇，胸中有恨。”苏慕容唇角扯了扯，她与那些落邑救上来的百姓接触不多。

        大人好说，孩童面上那隐约的恨意与敌意，苏慕容虽未曾接近，却也看的一清二楚，

        地下两年的时日，如同老鼠一般见不得光地苟活着，而自己的父母兄弟等至亲却消失在那场屠杀与掳掠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在大难过后，本就容易偏激，种种情绪，在幽暗的地下，只会如同被遗忘的醪糟一般，愈是发酵，愈是……

        他们会恨盗匪，会恨自己，乃至于会恨将他们自地狱中拉出来的人。

        丝丝缕缕的情绪，犹如蛛丝一般缠绕在这些人得到心底，平时不显，甚至于这些人看上去战战兢兢，唯他人是从。

        可有朝一日，时机到了，这些积累了两年的孽力终会反噬，吞噬他们自己乃至于他人。

        因为他们自心底觉得，是朝廷无用，是朝廷来晚了，是朝廷将他们遗忘了太久……

        而今是他们初回地上，他们需要粮食，需要有人来保护，需要时间来适应新的开始，所以他们不得不依从，可若是忽视这么个苗头，任由其发展下去，终将会养虎为患，反噬自身。

        而苏慕容，则是要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及时扼住他们走偏了的心思。

        “与其使他们日后持刀相向，不如一开始，将靶子放在对的地方，”苏慕容停了一停，“我等兵众不足两千，何不原地征兵，充裕兵力——况且说一句凉薄话，又不是我等杀了他们至亲，冤有头债有主，与我等何干？”

        “朝廷对他们有所帮扶是应当，却不能使我等外乡人将他们事事都安排妥当了。”

        帐中一时的静寂过后，方正清抚掌大笑：“苏四，你的心，偏了。”

        苏慕容一愕。

        方正清道：“永旭十七年，良昭烈候率军十万与大乾官兵战于汾水，高祖以疲军之术扰之，鬼神之术恐吓之。七日，昭烈候大军夜间营啸，甲士执器而舞，疲命厮杀，自相交战而亡者约有三万余众，伤者不计其数。遂被高祖率兵围困擒获。”

        “此一役，曰汾水之役，”方正清笑叹一声，“后大将军相问，高祖曰：心中忧惧，神思难属，惶惶不安，军心难定，是以此战攻心而非戮力焉。”

        “你可懂我的意思？”方正清眼褶微深，面带笑意，看向他这位新收的学生。

        苏慕容呼吸一窒，而后勉强颔首。

        “百姓羸弱，却也见识不多，对朝廷有所迁怒……也确实是朝廷失察，是我等晚来一步，”方正清道，“是以他们有所怨愤，我们顺着他们将这怨愤宣泄出来，适当引导，用对地方便是——你的心，却不能偏。”

        “你若与他们计较，你这一辈子，便当真计较不过来了——须知爱兵如子，亦要爱民如子，”方正清指点道，“我且问你，他们为良民否？”

        苏慕容一怔，而后垂首：“虽有异心，却仍为良民，无叛乱之举。”

        “然，他们为顺民否？”

        苏慕容沉默了一会儿：“虽唯命是从，但心不顺。”

        “好，那他们可为乱民否？”

        “无。”

        “可是叛民？”

        “非。”

        方正清便笑了：“当初我杀马三娘之时，你以‘何为黎民’质问与我，如今我便回了你这一问——这，便是黎民。”

        “民生百态，岂能样样相同，正是市井小民过于短视，才有我等教化百姓之责，你心不悦，乃是觉得他们不懂感恩，你心不耐，乃是觉得他们不如兵众顺服，可偏偏带着他们上路，却要兵众以性命相护，是以我说你偏心——我说的可对？”

        苏慕容一怔，而后哑然。

        这一句句，一问问，她隐约的烦躁，隐约的不喜竟然在方正清面前无所遁形，便是连她心中最为隐秘的、自己都不甚清楚明白的东西，也一一点了出来。

        苏慕容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对方正清郑重施礼道：“多谢先生指点。”

        “是以如今我再问你，”方正清道，“良民是民，顺民是民，乱民是民，叛民也是民——这四者中的民心，你欲取几种？”

        苏慕容轻声回答：“学生贪心，欲将其……一网打尽。”

        “好，”方正清没有多说什么，“如此，便由这半顺不顺之民入手，以试身手如何？”

        “学生明白了。”苏慕容如今自称一声学生，对方正清当真是心服口服。

        “还有，”方正清点了点桌子，“兵力有限，分兵不如不分兵。你欲建新城，如何不选择寇阳山附近建城，不仅不必分兵，还能就地修建瓮城（军事防御性建筑），解决一些后顾之忧。而寇阳山内的匪盗一清，剩下的则成了散兵游勇，难成什么气候，如此，你还要坚持在此重建州城么？”

        “是，”苏慕容道，“学生欲在此重建钦州城，何尝不是为了解决我等一行的后顾之忧？”

        “比如说？”

        “比如说，这一城的灰烬，”苏慕容眼眸微敛，“芝生于土，土气和而芝草生——卢圣手所擅长的，正是和土气以育养芝草，而平常所食的蘑菇若经由卢圣手来育养，则长势颇为喜人，而蘑菇可入羹汤亦可成菜肴，与肉汤同煮则较之肉更为鲜嫩多滋……”

        方正清沉默了一会儿，此时还未用晚饭，让她这么一说，不觉口舌生津，腹中空空。

        而苏慕容在说过蘑菇代粮之后，却转了话题：“最令学生看重的，则是州城的位置。州城乃是一地中心，若在此建城，能以最快的速度收拢钦州各地尚还还活着的百姓，匪寇以疫人血肉作为攻城之器，运用如此熟练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待寇阳山一破，以州城为中心，四散开来，带回百姓也方便许多。”

        “如此，”方正清也不说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轻描淡写地掀过这一茬，“一百暗影卫留于你，当真够么？”

        苏慕容淡淡一笑：“老师放心，学生尚且年轻，惜命的紧。只是太子殿下还有那些个庶务，怕还是要交还到老师手里，有劳老师多多费心了。”

        “无妨，本来便是本官偷懒，这才将庶务下放——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倒是做的不错，”方正清没有再多说什么，“回去罢，时辰不早，用过晚饭，便尽早歇息，明日里，我便带人前往寇阳山。”

        “你留在这，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苏慕容敛袖行礼：“是，学生告退。”

        走出方正清的帐篷，此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慕容无声无息吐出一口气来，而后便见春雪身旁站了个鹅黄衣的女子，二人正在说些什么。

        苏慕容微微一笑，开口唤了一声：“春雪，冬实？”

        冬实一身鹅黄，面色红润，打扮地如同富家小姐一般，洒脱中带着些女儿家的娇俏与刁蛮，见了苏慕容便是眼前一亮，上前行礼：“见过小姐。”

        只是这礼放在她身上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是冬实行了个男儿家的礼节。

        莫说苏慕容，便是春雪也是一怔，而后噗嗤便都笑了。

        冬实一挑眉，眉间眼底皆是戏谑：“对不住对不住，这些年在外装男人谈生意习惯了……”

        “无妨，”苏慕容失笑，而后便问道，“春雪给你的信，你可都看了。”

        冬实颔首，指了指外头被暗影卫护在中间的车队道：“小姐所需的东西，奴婢都已经备好，而且还带了不少工匠前来，定不会耽误小姐做事。”

        苏慕容带着她二人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你做事，我放心。你们一路行来，可有遇到什么些什么事？”

        冬实狡黠一笑：“自然有，说不得再过上两日，奴婢便能嫁到寇阳山做一个压寨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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