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提灯廊中问举书亭下谈

戌时前后，执笔阁中的院内终于传来了砚池和芊远两人的声音。

        “小姐，这赵三公子今日跟大少爷桌上对诗，可真是风采奕奕，连带着侯爷也有了兴致，跟着对上了。”砚池扶着芊远刚进阁中，便迎上了出来相接的阿七。

        “大哥虽生在侯府，却爱弄武胜过文墨，而沐哥哥身在将府，这诗文却从不落他人，大哥自然难在对诗中占上风。”芊远此刻眼里满是笑意，面上也娇若二月红花，瞧见阿七上前来，便用另一只手拉上了她。

        “什么对诗啊，我也想仔细听听，”墨香也从内间出了来，眼中止不住的羡慕之色，“我跟阿七没见识到这样的场面，真是可惜了。”

        砚池便又是捂嘴一笑，“好了，小姐也累着了，今日可还要温书？”

        “这书嘛，自然是每日都需要温习的，”芊远一边踏入内屋，一边将今日肩上的碧青色水波纹披风卸下，顺手递到了砚池的手上，转过身，却见阿七又是神色微滞，“阿七，你也要来，这识字读书，讲得就是一个持之以恒，细水长流，切不可断了习惯。”

        许是因为今日宴席多有疲惫，不到半个时辰，芊远便有了困意。砚池照惯例服侍小姐卸妆洗漱，入帐安眠，待帮小姐卧房熄了灯，已是亥时。

        砚池默默合上了执笔阁的门，便顺着阁外回廊往偏殿走去，却不想刚一转角，已有一身影持灯等候。

        “这个时辰，阿七你还不去歇息吗？”砚池略有蹙眉，因为她心下想到，阿七不回去定不会是毫无缘由。

        阿七微微低下了头，似有所思，仍在犹豫，但终究还是抬起了头，“阿七今日在此，是有一事不明。”

        “寻常事情，当着小姐之面亦可询问，”砚池朝阿七靠得近了些，“而你今日特意在回廊等候，想必是这件事，不能让小姐知道？”

        “砚池姐姐果然最是聪慧，”阿七便朝其行了一礼，“我素来嘴笨，便是直话询问了，不知砚池姐姐是否一直知晓……小姐父亲之死的真相？”

        阿七言落，砚池眉头瞬时皱得比刚才更深，不过也并未过多失色，“真相？我听小姐说起过，她曾以讲故事为缘由，将她的身世说与你听。阿七，你是现在才反应过来，那故事中病死的官员就是小姐的父亲吗？”

        “砚池姐姐应该知道我说的真相不是这个版本的故事。”方才神色中还有犹疑的阿七，此刻眼中却多了几分坚定，“我说的，是侯爷与砚池姐姐兼知，而小姐却不知的……真相。”

        砚池的眉头一直皱着，也是不肯松却，但见对面之人眼中坚定之色更甚，僵持片刻，终是无奈松了下来，“想来你也是知道了，既已知道，那你日后，可不要在小姐面前说错话。”

        阿七眼中的坚定此刻化为些许激动之情，然其还是压低了声音，“这正是我不明白的，为何此事侯爷知道，砚池姐姐你知道，这府内府外不知道有多少人都知道，而远姐姐，却不能知道呢？为何府中人皆要对她隐瞒其父被杀？这对远姐姐来说，难道不残忍吗？”

        “你知道什么是残忍吗！”砚池面色严肃，双眼注视着阿七不解的神色，却又缓言开口，“阿七，你可知，那日在东湖，我本欲将你夜晚消失之事禀报给妙如姑姑。”

        见阿七眼眸稍垂，神色略有不解，砚池便接着道，“可是当天，我与小姐回房后，她却对我说，她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如今，无论是我，还是你，她都视作亲人，失去谁都会万般痛苦。还有，你想要识字这件事，真以为像小姐对你说的那般，侯爷是轻易同意的吗？这梅香堂的规矩岂是说违背就能违背的，也是小姐去跟侯爷说，不管未来如何，她现下已当你是亲妹妹，她想让妹妹跟自己一起读书识字。”砚池稍微叹了口气，“阿七，你素来对人情世故体察不深，这两件事告诉你，有两层含义，第一，有时候，谎言可能是出自关心，而实话反而可能是一种残忍；第二，小姐对你照顾至深，希望你也能待她如此。”

        彼时，阿七神色是有触动，但更有疑惑，“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总不可能瞒小姐一辈子，现在让她知道与以后让她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吗？”

        “因为现在让她知道只能告诉她自己父亲惨死，而凶手仍然逍遥法外，不知所踪！”砚池情绪也有些激动，“阿七，估计你只是听说了小姐父亲陆大人被杀害，可诸多详情你皆不知。陆大人当年浩然正气，为官多年勤政爱民，当年协助太子彻查随河流域贪污一案，也是雷厉风行，发现各地富商与官员勾结，浊气难清，其不仅严惩了查出的官员，还欲一步一步往上深追，可这几十年的利益链条，背后牵扯到的权贵不计其数，陆大人又是个硬脾气，不彻查不罢休，可谁知，在其一行人从随州取证回来的路上，便遭遇刺客谋杀，十多人无一人生还，其中朝廷命官除陆大人以外，还有两名监察御史。当时陛下震怒，亲自下旨命刑部负责彻查此案，最终查出的结果却是山贼所为，后来还真有一伙山贼认罪伏法，称是因太子与陆大人扬言要严惩当地官员，让他们起了怨恨，才委托他们杀人，而那些被指名的官员本因查出贪污巨款，已是死路一条，倒是又直接认下了此桩行经。可是，这绝对不可能是刺杀的真相，侯爷不会相信，告知小姐，她也定不会相信。侯爷从得知陆大人死讯到现在，一直执着查清此案，重要之人惨死，却不知真凶，这种彻骨之痛，侯爷身受，自是不愿让小姐受此煎熬。待到查明真相，真凶偿命之后，再让小姐知道这一切，虽会有痛苦，但恩怨已清，至少不会有折磨人至深的仇恨在其中，这其中分别，你可明了。”

        阿七虽对情感不敏锐，听完此番言论，也是心下所动，又更是心疼远姐姐，“侯爷其实……真的很关心远姐姐吧……”四月的夜风轻拂走廊，顺着风望去，执笔阁外满园芍药正似天上繁星。

        “她已觉自己甚为不幸，可真实只会更为残酷……”

        可世上万事，变幻无常，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因果皆循环，谁人又能真料明日事，谁人又能料今日此番因之果，幸与不幸，自古只在一念之间罢。

        直到两年后，阿七才缓缓明白，早就埋下的种子，终究是逃不过的，不过是早晚之分罢了。

        定安十一年，正月十五，安康侯府

        上元佳节，宣阳城内灯彩繁华，烟火喧嚣，而这侯府中自然也是别有景象。侯爷待下人向来亲厚，特许府中丫鬟小厮，可在此日于后院长廊上悬挂花灯，灯中可放入新年愿景。不少府中人清晨便会赶着来这回廊，只因虽是过节，但是侯府依然有许多事忙活，天亮之后得空时间并不多。而今年，又是格外忙碌，只因每年元宵节两天后的正月十七，便是小姐的生辰，往年至多就是侯爷一家人吃上一顿格外丰盛的晚宴，可今年，是小姐笄年，侯爷的意思是要把场面办得大些。不仅给宣阳城不少勋贵发了帖子，还特意将小姐的两位闺中密友从南州接了过来，现下这两位小姐已经在府中安置了。

        此时已是傍晚，而这廊中却有丫鬟刚把灯笼挂上，待将扶梯靠着回廊边上的红木柱放下后，其便沿着长廊往回走了去，行至一半时，却听见前方柱后传来少女嬉笑，还伴有对话声。

        “所以为什么男主人公最终还是要自尽而亡呢？其大仇得报，难道不正好可以接着仗剑走天涯吗？”丫鬟听此声音，倒是熟悉。

        “并非如此，人各有所求，主人公之所求便为心中正邪道义，如今仇虽得报，可其心中之道已然坍塌，得知毕生所求永不可实现，活于世上也已无意义。”说话之人声音柔和平稳，未见其人，只见一淡粉裙角。

        “阿七，你好厉害呀！我看小说就很难有这样透彻的感悟。”

        “墨香姐姐，其实书中道理是可融会贯通的，虽是小说，作者总有想表达的含义。这本《侠客夜行录》与去年你借我看的那本《悠然记》实际表达的主旨相似，看多了总会举一反三的。只是……姐姐一般只关注男女主角感情进展，没有细读罢了。”

        “我哪有只关注男女主角感情进展了，你这人小说读多了，怎么说话还是这样……”还未说完，墨香便抬眼看到了后方来人，神色略有慌张，“青桃姐姐，你这个时辰怎么不在夫人房中收拾，来了这后花园啊。”

        那名叫青桃的丫鬟只是抿嘴一笑，“昨个疲惫，今日清晨我没起得来，一日忙碌，现下才趁着稍有闲暇来挂这花灯。放心吧，今日过节，谁还不知小姐总是爱给下人放假的，你们在这儿的事想必也是小姐应允的，我不会告诉夫人。”此时，那粉色衣裙的主人方将头扭了过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粉衣衬得人面若桃花，若不是衣裳发髻简洁，她倒以为是那刚到府上的南州韩长史家的小姐，毕竟传言韩小姐是南州有名的美人，早小姐半年生，登门说亲的队伍已经快要踏破门楣。

        “青桃姐姐！”见她一直端详着阿七，墨香神色倒是更加慌张了，“这是小姐院中一普通丫鬟，因不贴身近侍，想是姐姐平时见得少了些。”

        青桃倒是笑意依旧，“原来如此，之前听在梅香堂的胞妹说起过，她们那儿有一姑娘，容貌水灵，与小姐甚为亲近，我刚刚看这丫头模样标志，还以为就是那姑娘呢。”此话一出，面前墨香便也笑了，但一眼就能看出刻意，“罢了罢了，我先回夫人房中了，虽然今日之活忙得差不多了，但府中新来两位小姐，万一晚些有需要置办的，夫人可能又要寻人忙活了。”

        言毕，青桃便与墨香两位告了辞，沿着长廊走远了去，待到人影远了去，阿七才长叹一口气。

        “墨香姐姐，你这撒谎的功力，真是数年如一日的蹩脚啊……”

        墨香自是不悦的，双眉上抬，“我帮你解围，你还不识好歹了。其实你平日就住在小姐院中，既要来往，要彻底将你如梅香堂其他的姑娘一般限制行动也是做不到的。这本就是一个看破不说破的事情罢了。只要规矩明面上守住了，别人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墨香姐姐别生气啊……”阿七倒是想要道个歉，不过忽然想起了什么，直接站起，“糟了，刚刚青桃的话才让我想起，今日出来时，远姐姐不是叮嘱你酉时结束前记得到荷塘边去候着吗？说是今日要带两位小姐去看那湖中石山，你瞧瞧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不好！”墨香便是顾不上太多，直接将摊开的小说递到阿七手上，“我先走一步，你帮我收拾一下。”

        待阿七将小说合上，放入袖中之时，墨香倒是已经消失在了长廊尽头。本来之前跟她约好一同看半个多时辰，再一起回去的，毕竟从后花园到执笔阁也要顺路经过西院荷塘，如今，她倒是立马跑得没影的。阿七便也起身离开，行至回廊出口时，其却微微驻足，将头回转，眼前回廊灯火辉映，花灯造型各有奇异，倒是让人恍惚。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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