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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6章 书剑恩仇录(52)


皇帝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革职留任、戴罪图功的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统率兵丁赶到,将巷子团团围住,他手下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个遍,就只剩下玉如意这堂子没抄。白振带领了侍卫在屋顶巡逻,四周弓箭手、铁甲军围得密密层层。古往今来,嫖院之人何止千万,却要算乾隆这次嫖得最为规模宏大,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于日后“十全武功”,不遑多让焉。后人有《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

        铁甲层层密布,刀枪闪闪生光,忠心赤胆保君皇,护主平安上炕。

        湖上选歌征色,帐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谁防?屋顶金钩铁掌。

        众侍卫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无事,鸡犬不惊。到太阳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从窗缝里一张,见床前放着乾隆的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帐子低垂,寂无人声,伸了伸舌头,退了出来。那知从卯时等到辰时,又等到巳时,始终不见皇上起身,不由得着急起来,在窗外低呼:“老爷,要吃早点了吗?”连叫数声,帐中声息俱无。

        和珅暗暗吃惊,转身去推房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他提高声音连叫两声:“老爷!”房里无人答应。和珅急了,却又不敢打门,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们叫老鸨去敲门,送早点进去,皇上不会怪罪。”白振道:“李军门此计大妙。”

        三人去找老鸨,那知妓院中人竟然一个不见。三人大惊,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门,越敲越重,里面仍然毫无声息。李可秀急道:“推进去吧!”白振双掌抵门,微一用力,喀喇一声,门闩已断。

        和珅首先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床上被褥零乱,那里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时惊得晕了过去。白振忙叫进众侍卫,在院子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打开来细细瞧了,可是连半点线索也无。众人又害怕又惊奇,整夜防守得如此严密,连一只麻雀飞出去也逃不过众人眼睛,怎么皇上竟会失踪?白振又再检查各处墙壁,看有无复门机关,敲打了半天,丝毫不见有何可疑之处。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到。众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无措,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正是:皇上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象牙床。

        那晚乾隆听玉如意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酒,已有点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乾隆微笑点头。玉如意替他宽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来陪你。”乾隆但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子,还不快来!”

        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圆睁怪眼,腮边浓髯,有如刺猬一般,与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还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这一急当真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车,既不知大逆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带到何处?

        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

        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人前来理睬。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凝神静听,又听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阵怒啸而过,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

        如此挨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听去,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中虽饿,也不便开口动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时,已帮他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

        那人骂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中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无人不怕。

        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性命在别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

        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舵主在请大夫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好了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听见。

        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什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他的屁股。”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什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越狱后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什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春华答应着出去。

        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错,叫什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之后,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竟是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高耸如是,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边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三个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那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十分惶恐,说道:“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皇上那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韭黄鳝背,菜香扑鼻。无尘眉头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是小人烧的。”无尘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等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

        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说着伸筷去盆里夹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夹,潜用内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齐齐折断了一橛。

        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夹断,伸出又不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啪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嗝,大呼:“好饱!”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刻。”无尘在一旁顿足怒骂,说怠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可是当政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餐。他一天两天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个月树皮草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说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来接驾。”乾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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