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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8章 侠客行(82)


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吾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期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

        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某日复会于汾阳桥。”

        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至一小板门,扣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丽。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

        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东堂舁出二十牀,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腾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东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虬髯客传〉是唐人传奇的精品。唐人写传奇小说,有一部分有实用目的。唐代士人去京城考进士,主考官往往对考生的文名已先有印象。有些考生本来文名不够,便写些诗文送呈考官欣赏。但考官通常对这些诗文置之不理,有些考生别出心裁,写成短篇的传奇,叙述中表露文采,再加上一两首诗歌。考官受到传奇中故事的吸引,便阅读一遍,就此对作者有了印象。金庸如在唐代去考进士,将短篇小说《越女剑》或《鸳鸯刀》送给考官一阅,考官或者对我的文章会有一点点印象,不过也可能他认为太过胡闹荒诞,决定“不取”。

        〈虬髯客〉一文出于《太平广记》。《太平广记》是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所编集的一部小说笔记集。太平兴国二年为公元九七七年,早一年太祖赵匡胤去世,亲弟赵匡义即位,年号“太平兴国”。赵匡义喜欢文学学术,命翰林学士李昉等编了一部大百科全书,共一千卷,名“太平御览”,是全世界最早最大的百科全书。又编集小说笔记等为一书,名“太平广记”。唐朝宋初以前的许多文学著作,幸亏编入了这部小说集,才不致散失。

        〈虬髯客〉的作者有两说,一说是张说,一说是杜光庭。

        我刚入初中,是在浙江嘉兴中学初中一年级,教中国历史的刘老师身体瘦弱,但学问很好,讲到唐朝的文人时,他坐在椅上,转身在黑板上写了“燕许大手笔”五字,说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颋的文章极好。刘老师还说到,张说的“说”字,应当读作“悦”音,出于《论语》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如果读作说话的“说”,就读错了。我听了印象深刻,很觉得中文之难之美。直到现在,我还感激中学时那几位学问渊博的老师。张说是唐玄宗时的宰相,他文名早着,不用为考进士而作这篇文章。

        另一说此文作者杜光庭是道士,后来在蜀国王建所割据的政权中做大官。文中说到道人和望气、相面、宿命等等观念,接近道教,又似乎有吹捧王建的政治宣传作用,说真命天子有宿命、有形相、有气势,普通人须安于本分,即使像虬髯客这样的英雄,也不可妄自觊觎大位,只有王建,才是“真命天子”。

        杜光庭字宾至,浙江缙云人,曾学道于天台山(我最近改写《天龙八部》,写到乔峰和阿朱到天台山国清寺,我便和浙大的教授们一起去游天台山,见该山美景清幽,确是学道学禅的佳地),在唐末为内供奉,后来因乱而入蜀,在王建政权中作官,任金紫光禄大夫、谏议大夫,王建仍当他是道士,封他道号“广成先生”。王建去世后,后主立,封他为传真天师、崇真观大学士。他后来辞官隐居四川青城山,号“东瀛子”,著书甚多,有《录异记》十卷。鲁迅先生在所编的《唐宋传奇集》中谈到杜光庭时,说“光庭尝作《王氏神仙传》一卷,以悦蜀王。”传说中姓王的神仙不少,有王子乔等等,杜光庭既以王家神仙来拍王建的马屁,则作〈虬髯客传〉也不为奇。

        《续玄怪录》中还写了李靖一则神怪故事。说李靖少年时常去打猎,一晚山中迷路,向人借宿,原来那人家是龙王,半夜里龙王娘娘叫醒他,说天帝有命令到,要即刻下雨,但龙子龙孙都出门未归,请他代为降雨。李靖只得应命,骑了天马,拿小瓶子去洒雨。事毕回家,龙王娘娘为酬他辛劳,送他两个丫环。一个温柔和悦,一个愤怒凶狠。李靖不好意思都受,只受一个,他想自己是猎人,带一个温柔的丫环会给人取笑,于是挑了那个凶狠的。后人说,只因他选了那个武勇的丫环,后来才只做大将军和元帅,如果两个都要,将来便出将入相,文官武将都居极品。

        其实李靖虽做统军的元帅,立下极大战功,但一生小心谨慎,不敢居功,皇帝唐太宗对他很放心,曾命他做到相等于署理国务院总理的大官(检校中书令、尚书右仆射),品级与魏征相同。李靖后来因病辞官,太宗坚决挽留,命他疾病稍愈后每三天一次到国务院主持政事(“若疾少间,三日一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其后又统率大军平定吐谷浑,封卫国公。所以他其实也是出将入相,文官武将都升到最高位。

        〈虬髯客传〉文章虽妙,但许多地方不符史书所载。据《唐书·李靖传》,李靖察知李渊要造反,要去江都向隋炀帝告发,李渊夺到长安后要斩他,得李世民解救才脱难,因此李靖不会事先识得李世民,照本文所述,他也不会去告发李渊父子。又,李渊于大业十二年十二月留守太原,杨素已于大业二年七月去世,相距已十一年,杨素亦未于炀帝末年留守长安。又据《新旧唐书》,当时并无扶余国,惟说高丽百济是扶余别种。高丽国有扶余城,如说扶余即朝鲜,那是在中国的东北方,并非如文中所说的东南。又,据笔记小说《酉阳杂俎》等书,说唐太宗虬髯,胡子上翘,可挂一张弓,杜甫〈赠汝阳郡王琎诗〉云:“虬须似太宗。”杜甫〈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诗〉:“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儿女丑。秦王时在座,真气惊户牖。”唐人传说中,真正的虬髯客倒是唐太宗,杜光庭根据这传说,加以变化,写入小说,在历史小说那是可以容许的。

        据《唐书》,李靖是隋朝大将韩擒虎的外甥,是高干子弟,早就识得杨素。杨素常拍拍自己的座位,对李靖说:“我这个位子,将来终究是你坐的。”李靖少年时便通兵法,韩擒虎和他谈论军事,常说:“只有他,才可和他谈论孙吴兵法。”《唐书》说他“姿貌魁秀”,身体既壮健,相貌又清秀,难怪红拂女张大小姐一见动心,竟然私奔相就。后代年画等民间绘画中画“风尘三侠”,李靖是小白脸,红拂女是美少女,虬髯客当然是虬髯大汉。

        三

        绳技

        这部版画集画刻俱精,取材却殊不可恭维。三十三个人物之中,有许多根本不是“剑客”,只不过是异人而已,例如本节玩绳技的男子。

        〈绳技〉的故事出唐人皇甫氏所作《源化记》中的〈嘉兴绳技〉。

        唐朝开元年间,天下升平,风流天子唐明皇常常下令赐百姓酒食,举行嘉年华会(史书上称为“酺”,习惯上常常是“大酺五日”)。这一年又举行了,浙江嘉兴的县司和监司比赛节目的精采,双方全力以赴。监司通令各属,选拔良材。

        各监狱官在狱中谈论:“这次我们的节目若是输给了县司,监司一定要大发脾气。但只要我们能策划一个拿得出去的节目,就会得赏。”众人到处设法,想找些特别节目。

        狱中有一个囚犯笑道:“我倒有一桩本事,只可惜身在狱中,不能一献身手。”狱吏惊问:“你有什么本事?”囚犯道:“我会玩绳技。”狱吏便向狱官报告。狱官查问此人犯了什么罪。狱吏道:“此人欠税未纳,别的也没什么。”狱官亲去查问,说:“玩绳技嘛,许多人都会的,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囚犯道:“我所会的与旁人略有不同。”狱官问:“怎样?”囚犯道:“众人玩的绳技,是将绳的两头系了起来,然后在绳上行走回旋。我却用一条手指粗细的长绳,并不系住,抛向空中,腾掷翻覆,有各种各样的变化。”

        狱官又惊又喜,次日命狱吏将囚犯领到戏场。各种节目表演完毕之后,命此人演出绳技。此人捧了一团长绳,放在地上,将一头掷向空中,其劲如笔,初抛两三丈,后来加到四五丈,一条长绳直向天升,就像半空中有人拉住一般。观众大为惊异。这条绳越抛越高,竟达二十余丈,绳端没入云中。此人忽然向上攀援,身足离地,渐渐爬高,突然间长绳在空中荡出,此人便如一头大鸟,从旁边飞出,不知所踪,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这个嘉兴男子以长绳逃税,一定令全世界千千万万无计逃税之人十分羡慕。

        值得讨论的,是这个会玩绳技异术的人所欠的是什么税?隋朝苏威与高颖两个贤明的大臣改革税制,财政大大改善,因之有“开皇之富”,为唐朝的经济大发展奠定了基础。唐初实行税制改革,租庸调制大为成功,成为中世纪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到武周时代,大臣崔融主张保护工商业,反对向行商课征商税,促使工商业发展,资本主义见到一些萌芽。本文故事写的是唐玄宗时代的事,当时税收上最大的改变,是大臣刘彤向玄宗建议开征盐铁资源税,得到批准实行,便是所谓“收山泽之利”。这项征税政策,着眼点是重农,目的是收了盐铁税之后,减轻农业税,但从社会经济发展的全面来看,可能是抑制了工商业发展。当时工商业不发达,向盐铁收税,使得最初步的工商业也兴旺不起来,和今日取消农业税的经济背景全然不同。从历史观察,这个嘉兴绳技人所欠的大概是盐铁税。后来唐朝财政大臣刘晏、杨炎等所实施的税制改革,如两税法等等,那是在安史之乱以后,与这位嘉兴绳技人不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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