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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梦魇(1)


“啊——”

        是夜。

        一道凄厉的惊叫声划破皇子所西南宫苑的上空。

        叶楚楚猛然睁开眼,挣扎着踉跄爬起身,在床榻一角缩成一团。

        她张大了嘴想要喊叫,却除了急促地喘息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不住地颤抖着,目光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漆黑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叶楚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上一世,那段她已不能再视物的岁月里。

        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睡在外殿里守夜的花嬷嬷被惊醒,连忙起身摸索着点上灯。

        黑暗中有了隐隐约约的光亮。

        一番嘈杂的短暂响动过后,花嬷嬷披散着头发,胡乱披着外裳,手中举着一盏烛台就从外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小主子!”

        她在床榻边坐下,伸手去摸叶楚楚,却见叶楚楚在即将被她手碰到的那一刻,突然整个人猛地战栗了一下,而后更加往床榻深处蜷缩起来,便索性脱了鞋爬到床上去将叶楚楚抱住。

        花嬷嬷温热的掌心抚上叶楚楚的肩膀,这一摸吓了她一跳,叶楚楚出了一身的冷汗,脖颈处湿滑冰凉,连披在身后的头发都被汗湿一部分,黏答答地粘在颈间。

        “小主子?殿下?怎么了这是……殿下,殿下?”花嬷嬷连声唤着,一手搂住叶楚楚,在她臂膀处上下搓着。

        见叶楚楚始终呆愣地看向前方没有应答,花嬷嬷急得直哭出声来,“您说句话啊殿下?您可别吓嬷嬷啊……”

        “……嬷嬷?”叶楚楚开口,带着嘶哑的童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花嬷嬷?”叶楚楚又抬高声音问了一遍,像是在重复确认一般。

        “是!是嬷嬷!殿下,您怎么样?还好吗?”花嬷嬷见叶楚楚有了答复,便将人又用力往怀里拢了拢,更加使劲儿地搓着叶楚楚的手臂。

        看着叶楚楚在烛火照映下惨白一片的脸色,死命地瞪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花嬷嬷心疼极了,她知道这是自家小主子前一日在宫外遭劫,受了莫大的惊吓,才会在夜里做噩梦被吓醒。

        她当时与半夏仅仅是听着羽林军的叙述都被吓得半死,可怜她的小主子,却是亲身经历的那些事,这要受多大的罪啊……

        叶楚楚抬起僵直的双手,缓慢地搭在花嬷嬷举着烛台的手腕上,将目光移向她,一眼不错地看着花嬷嬷焦急的面庞,“花嬷嬷,我刚才……睡着了,是吗?”

        “是啊,小主子睡着了。”花嬷嬷一个劲儿地点头,心疼地将脸颊贴在叶楚楚冰凉的额头,不住的安慰,“小主子这是前一日被吓到了,昨天还没有好好休息,这才会做噩梦被魇着呢,是个噩梦,小主子只是做梦呢。”

        “……做梦?”叶楚楚像是无意识一般地重复着花嬷嬷的话。

        “对!做梦!咱们只是做了个梦,不怕不怕,小主子不管看见了什么都是假的啊,假的!不怕……这老话不都说了,梦是反着的,对不对……”

        说着,花嬷嬷又忍不住地恨言道:“都是那帮该死的狗贼!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皇墙根儿底下都敢抢盗!还抢到当朝皇子的头上了!非叫大理寺活剐了他们不成!”

        正说着,花嬷嬷就感觉怀里的小皇子又是猛地抖了一下,便想着是自己话里的哪个字眼太过血腥,又吓着小殿下了。于是急忙抬手又将小殿下往自己的怀里抱了抱,将锦被仔细地在他身上围好,搂着小殿下慢悠悠地晃,就像从前哄他哭闹时一样。

        等再摸上叶楚楚的额头,感觉着不再冒冷汗了,花嬷嬷这才又缓了语气,轻声地哼着童谣,手上一下又一下地在锦被上慢慢地拍。

        叶楚楚缩在花嬷嬷的怀里,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手上一直举着的烛台。

        看着烛光一明一灭,她眼前再度浮现出那个身影,和他手中握着的长刀。

        刚才也是这样,在烛火微微闪烁的光影里,刀身一翻,朝她迎面闪来一道摄人的锋芒。

        只是这一次,叶楚楚显然已经在花嬷嬷温暖的体温和她正哼着的轻柔小调里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了。

        可那个梦……实在是太过真实。

        那个梦于她而言,真实得有些过分了……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在现实还是梦境。

        还有那个身影,想到这里,叶楚楚更是皱紧了眉头。

        那身影总让叶楚楚觉得,有着说不出的熟悉……而且,是会让她感到恐惧的那种熟悉。

        就好像……是她身边极亲近的……会害怕他死去的一个人。

        可她在那人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太震惊也太害怕,就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了。她虽看清了那张不似常人般大笑着的嘴,可那张脸上的其他五官,却好似被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面纱一样,让她越想看清,就越模糊得看不清楚,越看不清楚,就越惶恐得厉害。

        叶楚楚使劲闭了闭眼,想要摆脱心底那种被烈火灼烧一般的心悸。

        叶潆,不要急,你不要急,可以的,慢慢来……叶楚楚随着嬷嬷哼着的小调里轻缓的节奏调整呼吸,努力地稳定自己的心绪。

        直到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缓了下来,思绪也不再混乱而是变得逐渐清明起来。便紧闭上一双眼,集中精神,强迫着自己想要去回到那个梦里,去看方才她看见的那个人,和那张缓缓抬起的、扬着诡异笑容的脸。

        这是她在前世时养成的习惯。

        她那时做了三皇妃,为了殷琪的大志向手上第一次沾上人血。她心中害怕得夜不能寐,后来甚至到了只要她闭上眼,就会忍不住地去想、去看见那被满地鲜血浸红的木台、滚落的人头和缓缓倒下的无头身躯的地步。可醒来,那些血色的场景又会变得模糊,让她连说都说不出口。

        为此,她很是病了一段时日。

        殷琪为着她的病,轮番请了太医院的院首们来肃王府为她诊脉,得到的,无一例外是“心疾还需心药医”的答复。她的病迟迟不愈,殷琪愁得不行,便只好送她回相府小住,希望她能在父兄的照料下心情好一些,早日康复。

        也就是在那时,她二哥叶洵将虞娘送到了她的身边。

        虞娘据说是个苦出身,自小跟着兄长嫂子度日,聪明伶俐,手脚又勤快,还会在农闲的时候去山上采些草药卖来贴补家用。可即便是这样,也挡不住她在饥荒灾年里要被她哥嫂卖掉的命运。

        而她二哥——相府二公子叶洵,叶行简,乃是京中一号出了名的奇男子。

        叶二公子向来温良心善,小时候总也爱往家里捡些个小猫小狗,长大了甚至连人也捡过不少。

        相府中,除了几个从前留守京中、上了年纪的老仆,和从南方老家带回京、贴身照顾公子姑娘的三两个家生子之外。剩下那些个年岁不大的,诸如他前院里的洒扫小厮们还有叶楚楚后院中的许多小丫鬟,大多都是叶二公子出门在外路见不平,花钱买来的。

        因此,叶洵被京中大小伢婆经纪奉为座上宾、财神爷,京中人称:钱多人傻“叶善财”。

        于是在虞娘那对狠心的哥嫂特意将人拉来京城想要买个好价钱时,便经人介绍,专门蹲守在叶洵回家必经的路上,将虞娘卖给了叶洵。

        叶洵那时正因为叶楚楚的病而心焦不已。见新带回家里的小丫头乖巧伶俐,又因为小时候爱跟在村头说书人的身后跑着玩,学得一副说学逗唱样样都行的好嘴皮。便特地将小丫头送到妹妹身边照顾,想着让她多讲讲笑话,好能逗着妹妹笑一笑、开心些。

        虞娘从被送到叶楚楚身边的那日起,就严格按照叶洵将她送到后院时嘱咐的那样,跟着姑娘,照顾姑娘。

        虞娘知道叶楚楚不喜药膳里的药味重,便拉着绣锦想办法,然后会去厨房找婆婆一一试验,直到做出去了药味的药膳给她吃。看她日日没个笑脸,就带着院子里的小丫鬟们搞来一大堆的家伙事儿,在院子里吹拉弹唱摆开架势的逗她开心。

        叶楚楚那段时日里很没有安全感,觉得处处都暗藏有人要来害她,虞娘便在每次吃饭前都要替她先试菜,出行时也要将她挡在身后。知道她夜里总是做噩梦惊醒,便打了地铺睡在叶楚楚床榻下,睡前还要讲故事哄她。

        她看虞娘每日辛苦,就劝她用不着这样。可那傻丫头却是看着她乐呵呵地直笑,说姑娘身边这点活儿才哪儿到哪儿,她从前在乡下,上午种地下午爬树打果子,闲了还要进山去采山珍草药,早就忙惯啦。

        虞娘说,她哥嫂本来是看她面皮长得不错,要将她卖进窑子去的。没成想天降贵人,她能被二公子买下来带进相府,还没有被收做通房,而是被送到了府中姑娘的身边做一等丫鬟。她记着公子姑娘的好,便要加倍还地给姑娘,照顾姑娘。

        而叶楚楚也的确如她说的那样,被她照顾得妥帖,被哄得很开心。可即便是这样,叶楚楚的身子也还是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直到一天下午。那天阳光和煦,叶楚楚精神略好一些,被虞娘劝着到园子里走一走,晒晒太阳。

        她倚着栏杆在垂花廊中坐下,将手中的鱼食抛洒进廊外的锦鲤池中,看着池里的鱼儿来回争抢着夺食。

        虞娘坐在她旁边,看绣锦和一个莲蓬较劲,便边帮着绣锦剥莲子,边说些俏皮话来逗叶楚楚笑。

        见她神色轻松,虞娘才轻声试探般地问了一句:“姑娘,你为什么不开心?”

        叶楚楚闻言,面上原本松快惬意的表情陡然僵住,半晌,才目光怔然地看着池中游动的锦鲤回答道:“因为我做了坏事。”

        虞娘听完直摇头,“姑娘心那么善,怎么会做坏事。”

        “呵傻丫头,”叶楚楚失笑,“先不说我并非算个善人,而且有些时候……人并非是心善,就能永远不做坏事的。”

        她转过头来看向虞娘,“我做了坏事,所以总会梦到可怕的画面,可我因为害怕,总在梦中想着躲藏,于是又弄不清楚,我到底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害怕些什么。”

        虞娘闻言惊讶地睁大了一双猫儿眼,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面上不再是平日里那副乐乐呵呵的天真模样。

        她肃穆着一张脸,语气认真,一字一顿地朝着叶楚楚开口说道:“姑娘,您不该逃避。”

        “既然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再逃也逃不掉,……伸头缩头您总要挨这一刀……您要去面对它,看着它,等您仔仔细细地……将它看清了,知道它是什么,也就不怕了。”

        “……只要我看清了,就不会怕了?”叶楚楚茫然地开口。

        “是啊姑娘!”虞娘一歪脑袋,面上又是往常那副没心没肺、开心快乐的笑脸,“我从前总是害怕被我哥嫂卖掉,如今真被卖了,倒是进了福窝啦,每天开心地像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再没有比姑娘身边更好的去处啦!”

        “傻丫头,”叶楚楚无奈摇头,“哪有这么这么说自己的。”

        她看着虞娘做夸张表情摆出滑稽的姿势直笑出声,可却也在心中默默地念着,面对它,看清它……

        于是在那天夜里,叶楚楚再做噩梦时,她没有再躲避。第一次直视着断头台上的那些人被行刑,刽子手们在斩斧上喷上一口烈酒,面目狰狞地用力朝面前人的脖颈处劈去。看着一个个身躯缓缓歪倒在地上,头颅落在面前的铜盆里,有的又弹跳出去……

        整整一夜,她都闭着眼,逼着自己,反复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看清了画面中每一个惨死人的面容,刽子手的每一个动作……

        第二日夜里,她就再没有做这个噩梦了。

        从那以后她便发现,原来只要她逼着自己去面对那些自己害怕的东西。就能够看清它,记下它,一丝一毫都记在心底,一遍再一遍地去描画、去回忆,次数多了,她也就不怕了。

        那这一次呢?

        她能不能也不再害怕、看清楚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

        于是叶楚楚开始在心底,一点一点地去回忆她睡着前的情形,想要将自己再带回到那个时间段进入到梦境中,去看清那张让她莫名熟悉的可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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