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杀僧无言

天色渐晚，山间雾气愈浓。

        连断崖之上也蒙上一层薄薄的云雾，飘飘渺渺间，崖边的人影都让人瞧不真切。

        良久。七苦和尚才温声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启程，可别让家中大人担心。”

        叶楚楚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用极轻微的气声应了一下。

        七苦和尚抬起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细长的灯笼草下坠着三只草编的小动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是他在叶楚楚发呆时刚编的。

        “怎么样，不错吧？方才小朋友们被我逗急眼了，可得好好哄一哄。”

        七苦和尚一只只数过。小猫要给最小最乖的小朋友，扯他袍子的时候多像只猫猫崽啊。小猪要给睿智的小胖子，你看这体型是不是很相近？狐狸要给他那傻乎乎的小徒弟，狐狸嘛，最聪明了，以形补形，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那傻徒弟也变得不要那么呆。

        然后，他又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举到她眼前，摊开：

        “还有一只小兔子，要给刚才差点哭鼻子的小朋友，哎呀，你看这红彤彤的眼睛是不是也挺像的？”

        “我没哭。”叶楚楚皱了两下鼻子，低声反驳。

        “喔唷？没哭啊——”

        七苦和尚作势要收手，叶楚楚赶在他合上手掌前抢过兔子攥进手心。

        “下山还要好费多功夫呢，赶紧的！”说完叶楚楚就迈开腿往回走，越走越快，好似后面跟的不是和尚，是个催债的。

        佛堂里，侍卫们笔直站在庭院当中，一溜儿排开，三个小孩儿绕着他们来回的跑，玩儿得正开心，瞧见叶楚楚打后门进来，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

        但是紧接着，便看见七苦和尚跟在叶楚楚后面，面上带笑，溜溜达达地也进来了。

        小孩子一向是没有隔夜仇的，可在不隔夜的时候，小孩子也是最记仇的。

        三个小的见到逗他们耍的七苦和尚，面上的笑脸儿刷拉一下僵住，猛然消失殆尽，动作整齐划一，叉腰挺肚子，仰头扭脸，一撅嘴，“哼！”以此表示他们不理人。

        好么，从高到低，三个茶壶。

        七苦和尚“噗嗤”一声就乐开了，凑过去拿草编的小动物给小朋友们赔礼道歉。

        十殿下和十三殿下头回出宫，哪里见过这种民间寻常人家里小孩儿玩的玩意儿，立时喜欢得爱不释手，拿在手里把玩着，眉开眼笑的。一摆手，大度地表示他们原谅七苦了，不和他计较。

        只有小和尚，前有被骗着喊了一个月的师兄，后面又有方才被耍着逗闷子。新仇加旧恨，小和尚拿眼角瞄了瞄七苦捧到他面前的小狐狸，面上闪过一丝挣扎，而后重新坚定起来，又哼了一声，决绝地闭上眼不看眼前的狐狸。

        “哎呀，原谅为师么，为师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跑，都没跟你好好相处过呢，总要知道我的傻……小徒儿在这儿过得好不好嘛。归一有没有欺负你呀？有的话为师帮你揍他。不过看你这小体格儿长势蛮好，想来为师在你归一师兄那里还是余威尚在哒，你看他把你喂得——”多圆润……

        “方才多谢小师傅照看我弟弟，还未请教小师傅法号？”

        叶楚楚见小和尚一张讨喜的小脸儿上原本已经冰雪渐融，但七苦和尚越说越不着调，那张圆呼的小脸儿又慢慢地绷了起来，连忙开口拯救。

        只是，她好像选错了话茬。这不提还好，一提，小和尚面上的表情已经不是委屈而是羞愤了。

        而且经过她这一提醒，十殿下和十三殿下也想起来了，三人玩儿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互通名字，这多不合适啊。于是也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缠着问小和尚叫什么。

        小和尚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一旁的七苦和尚噗的一声笑了，见小和尚委屈的小眼神飘过来，连忙摇头，闭紧嘴忍住，只是肩膀仍旧不停地微微颤动。

        小和尚从小养在山间寺里，辈分挺大但是架不住人小，寺中众人说白了是拿他当自家孩子宠大的，寺中人际关系还简单，久而久之，他便养得一副单纯良善的性子。

        说简单点就是又直又轴，一言一行，皆信奉佛语。

        佛爷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便是别人问什么他就要答什么。于是小和尚哼哼唧唧做了好一番酝酿，这才含糊地小声道：“……我叫别说。”

        “啥？”两位小殿下齐齐仰着脖子一歪头，满脸疑惑。

        “别说！我叫别说……”小胖子脸都憋红了，高声喊出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

        十殿下和十三殿下笑喷了，边笑边弯着腰跺脚。

        “啊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就这么寸啊哈哈哈哈，这是哪个缺心眼子起了这么缺德一名字啊哈哈哈哈哈哈——”

        叶楚楚望天，这分明就是好缺德一和尚故意逗闷子起了这么缺心眼的名字，至于这个缺德和尚是谁……

        佛堂里笑声此起彼伏，小和尚羞得一张小圆脸通红通红的，都快熟透了，哼哼哧哧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眼神悲愤地看向七苦和尚。

        他想起来了，归一师……兄说过，他的名字是他师父取的。也就是说，这个让他打记事起被寺中师……侄们笑了无数次的糟心名字，就是这个突然蹦出来还戏耍他的七苦和尚，他的糟心师父取的！

        七苦见小和尚瞪圆了两只眼睛红通通地看着他，委屈地都快哭出来了，笑嘻嘻地走过来，手掌按在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上揉啊揉的，暗叹这手感肉肉的真是好。

        “哎哟哟，怎么就急眼了呢，这名字多有意思啊，你看，你告诉他们名字，他们是不是笑得很开心啊？人嘛，笑一笑十年少啊。能给人带来开心和健康，多好！”

        小和尚噘着嘴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总算把头上作怪的手晃掉了。

        抬眼瞅着凑到他面前又拎着小狐狸晃悠的七苦，小和尚清清嗓子讲条件：“你要我原谅你也可以……”皱着眉头努了两下嘴，“你得给我换个名儿，你换了我就原谅你。”

        “诶，不行不行！”七苦和尚一听，立马摇头。

        “为什么？！”小和尚急了，揪住七苦的袖子不撒手。十殿下和十三殿下站到小和尚两边，同仇敌忾，叉腰瞪着七苦为小伙伴助威。

        “哎呀，这庙里原先有个老和尚叫妄问，如今有个小和尚叫别说，这不是挺好的嘛。”

        七苦抖搂抖搂袖子，发现他的小徒儿功夫底子打得确实不错，他抖不掉，于是开始耍赖了。

        “要改你自己改，反正就得是这俩字儿的意思。我可跟你说好了啊，这可是从你太师父的名字里择出来的，你可不能欺师灭祖啊！”

        “你！你！我自己改就自己改！”

        小和尚一张圆脸憋得通红，愁眉苦脸地想名字，急得抬手直抠脑袋。

        “别说，不说，否说……别语，无语，不语……别言，无言！成了！”小和尚开心地合手一拍巴掌，对着无良师父哼了一声，宣布道：“从今往后我就叫无言了！”

        十殿下和十三殿下围着他们的小伙伴庆祝新名字，三个小人儿活宝似的手拉手又蹦又跳。

        一旁的叶楚楚听着小和尚宣布的新名字，心下猛地一颤，她目光怔然地看向无言小和尚，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杀僧无言。

        是二十年后镇守西南边关，抵御外敌的常胜将军。

        亦是她长兄战死时，为她长兄裹尸，为承一诺，接下戍边重任的挚友。

        而如今这个会因为改了还算称心意的法号便开心地直蹦哒，一张圆呼的胖脸软糯糯的，仿佛能一戳一个坑的小和尚，还半点也看不出他日后杀伐果断一身煞气的模样。

        真好，叶楚楚看着无言小和尚，心下突然一阵松快。

        也许日后无言会青灯古佛常伴佛爷一生。也许，他依旧会下山，而后认识她的长兄，两人意气相投成为好友。

        可这一次，她的长兄叶泽，会同挚友无言一道，镇守边疆，护大延山河。

        叶楚楚越过人群将视线移向一旁搔搔脑袋，笑呵呵看着小朋友们闹腾的七苦和尚，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行了个礼。

        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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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闹过后众人很快到了下山的路口。

        该下山了，十殿下殷珅看着曲曲拐拐的山路，表情很是痛苦。他虽是被人轮流抱着上来，没费什么脚力，可上山时路上的颠簸，还有侍卫为了能够抱稳他死命勒着他的肚子……那滋味儿他真的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叶楚楚亦想起了上山时的她累得宛若一条死狗般的情形，面色也算不得好。

        七苦和尚见状，拍了两拍无言小和尚的肩膀，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后，而后捋了捋袖子，笑眯眯地问两人：“你俩怕晕么？很快一下，不费什么事儿，不会晕太久。”

        殷珅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晕啥呀，再被那么勒着下去，他就不是晕是要吐了。叶楚楚却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妙，稍稍后错半步，暗自往一旁挪着步子。

        只是叶楚楚跑路的速度却是不及七苦和尚伸手的速度快。

        七苦和尚哈哈一笑，伸手拎住他俩的腰带就把人提了起来，纵身往山下跳，转瞬便到了山脚。

        等七苦和尚松开手，叶楚楚天旋地转间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才听到山上传来何顺杀猪般的尖声惨叫：“殿下啊——”

        快是真的快，也确实不费什么事儿……就是有点费人。

        十殿下哇的一声，扶着手边的一块石头吐了，把这一天吃的东西统统倒了个干净。

        叶楚楚本来就因为上午殷珩撞晕过去错过午膳，而后她醒来，又有事耽误没吃半点儿东西，现下吐无可吐，只得地锤着胸口不停地干呕。

        而七苦和尚，则是在将他俩放下后，又嗖的一下跃上了山，趁着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把十三殿下也抱了下来。

        小十三看着七苦和尚一身袍子被风吹得鼓起，像是一只黑色的大鸟一样带着他盘旋着飞下来，高兴地直拍巴掌。

        还在山上的众人用最快的速度往山下冲，大太监何顺更是边冲边飙出泪来。

        无言小和尚别看身形活似大一号的殷珅，却是个灵活的胖子，双手拎着两个包袱，一蹦一跳的，便从山顶轻轻巧巧地跃下来了。

        等叶楚楚和殷珅终于缓过来时，其他人也都到了山下。

        便是要启程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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