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萧可可没等到飞机落地就偷偷关闭了手机的飞行模式，随即就是劈里啪啦不住弹出的消息提示音，慌得她七手八脚地打开静音，然后强装镇定地望向四周，当看到空姐从远处射来善意的目光，她努力挤出一个尽量好看的笑：抱歉抱歉。

        然后有点哆嗦地点开微信，一眼看见那个禁欲系的头像排在首位，旁边点缀着小红点。

        那一刻的萧可可除了慌乱，更多的是满心的惊喜。

        那种喜悦，就好像是炎炎夏日刚走进便利店，一眼看见想吃很久的甜筒冰激凌刚刚到货，在冰柜里争先恐后地跟自己打招呼。

        消息是佟晋发来的，最早的一条是刚刚起飞的时候。

        “我在地上，看见你们的那班飞机啦，一路平安！”

        你以为“你”后面加了个“们”，我就看不出你的小心思了？萧可可咬着嘴唇暗暗想。

        后面每一条句子都不长，仿佛是生怕累到近视的萧可可，事无巨细地交待她：回家要注意休息，书包里有医院开好的药膏记得涂身上的淤青才会好得快，回去之后尽快到派出所申请新身份证，等等。

        这些有用的废话，出发前佟晋已经跟萧可可说过一遍，现在又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落实到了微信聊天里。

        萧可可从这些短而急促的句子里，仿佛看到一个欲言又止、满脸憋得通红的佟晋。果然，最后发来的一句话说：

        “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

        “当然能了，前提是你先把红包收了！”

        萧可可大概算了算自己在佟晋那里的花销，她没有佟晋的银行账户，只能通过微信转过去，但是他没有收。

        “那我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当面收。”后面紧跟着那个经典的微笑表情。

        一看就是个还不会用表情包的老古董。

        两个人谁也没有告白，但“异地恋”模式已经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每个晚9点，佟晋都会跟萧可可报备今天排了什么戏、几点回到住处，萧可可也会跟他吐槽高数成绩有点不太理想、学校食堂的鸡腿今天的个头不够大。寝室里每个人经过的时候都深吸一口气，然后故意大声感叹：

        哦这恋爱的酸臭味呀！

        要么就是围绕在萧可可旁边演起来，一个粗着嗓门问：“你爱吃什么东西”一个尖着嗓子答：“我爱吃大饼、油条、鼻涕干、臭豆腐……”

        没等室友的表演谢幕，萧可可扔下手机，冲过去跟她们扭打成一团。

        “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买东西还有个售后服务呢，就不许人家再跟踪一段时间了嘛！”

        电话另一头的佟晋听到这两句话，嘴角的笑僵住了一秒，然后默默点了“结束通话”。

        每次语音都是他最后挂断，这是两个人已经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次萧可可忙着跟室友打闹，压根就没想到佟晋还在等着她挂电话。

        那天晚上，佟晋失眠了。

        他觉得，这应该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一厢情愿。

        第二天，佟晋照例到剧院排戏，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让他看上去像空虚公子的同胞弟兄。

        施成鹏拿着鼓槌从后面敲了他的后脑勺，佟晋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反手就是一个后勾手。

        “我说你昨晚干什么坏事去了，熬得跟只熊猫儿似的。”施成鹏不怀好意地问。

        佟晋不想理他，他得节省通宵之后仅存的这点精力用在排练上。

        “哎，认真的，你最近可别太放纵啊，有任务。”施成鹏朝佟晋远去的背景喊。

        “什么任务？”佟晋换上厚底，然后让施成鹏过来帮自己扎靠。

        “要不怎么说哥们消息灵通呢？你看，你这个大梁都还不知道。”施成鹏做出一副“你求我呀”的贱样。

        “快说吧，到底又有什么事了。”

        施成鹏把一件已经被汗水浸得发黄的胖袄递过去：“今年的高校京剧巡演又要开始了，下个月初吧。”等到佟晋系好胖袄的袢带，他正举着一副红底蓝边绣着蛟龙闹海的靠旗走过来。

        “这么急？怎么没发通知？”佟晋问。

        “嗨，还不是行政办公室那群人，全是不干活的关系户，通知忘了拟，耽误了事不说，院长还是敢怒不敢言。”

        “那你怎么知道的？”佟晋已经把靠旗上的最后一根绳子紧紧掖好。

        “有门路呀，行政办公室新来的小姑娘，长得就像刘亦菲妹妹，我现在正追着呢。”

        这确实是施成鹏的一贯作风，佟晋懒得再说话，他使劲左右摇晃肩膀，测试靠旗扎得牢不牢靠。

        京剧进高校的时间是全国统一制定的，改是不可能改的了，留给自己排练的时间不多，他得抓住每分每秒。

        “你知道咱们首站是哪个大学吗，挺远的，高铁得十个小时，就是不知道院领导给的预算多不多，舍不舍得让咱们坐飞机。”

        这些佟晋都没听清楚，他只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萧可可在读的大学名字。

        “可可，你行了没，戏要开锣了！”

        郑晓菲在萧可可宿舍门口喊，因为里面那个女人已经换了半个钟头的衣服。

        萧可可看着散落在书桌上椅子上的衣服没了主意，额头因为不断地穿脱衣服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半个月前，知道佟晋要来自己学校演出那天，她特地跟团委申请了给主演献花的学生代表名额，但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件能穿得出去的衣服。

        女人的衣柜里永远都少一件衣服，这话可太真实了。

        郑晓菲看看手表，就还剩二十分钟了，还要算上到剧场的距离，错过开场是没跑的了。

        “哎呀，你穿什么都好看！”她冲了进去，拉着萧可可就往外跑。

        “咱这是看演出又不是时装秀，快快快！”

        于是演员谢幕时，萧可可身上套着那件经常在宿舍穿的大码白t，一条水洗牛仔短裤就上了台，那一刻她觉得真是万念俱灰。

        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七个女生献花，佟晋从一开始的c位一路挪到右边第三个位置。

        他一直在观察萧可可的活动轨迹，他要从她手里接过捧花。

        至于萧可可身上穿的什么，他一点都没有注意。

        就像郑晓菲说的那样，在自己眼里，萧可可穿什么都好看。

        后台化妆间，萧可可安安静静等佟晋卸了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剧场，走进满地月光里。

        “说好了，见面你就要收钱的。”萧可可旧事重提，她觉得聊这个话题非常自然，非常合理。

        佟晋没说话，他还没想到用什么理由拒绝，并且现在自己所有的脑细胞都在忙着开心，无暇去分想别的。

        借着朦胧夜色，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萧可可。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暧昧起来，萧可可有些顶不住了，她搜肠刮肚地想下一个话题，终于记起一件正事。

        那次她回家之后，家人都知道了她是给一位当地京剧院演员及时出手相救的，但是因为距离遥远，没办法当面答谢，就让萧可可制一面锦旗寄到佟晋单位，表示感谢。

        萧可可一开始对这个主意哭笑不得，给佟晋送锦旗？肯定会让他笑掉大牙的！

        她坚决不同意，家人只得作罢。

        这次他们剧院大张旗鼓来巡演，佟晋又是海报上的绝对c位，藏都藏不了，萧可可父母觉得终于能当面谢谢人家了，一定得正式邀请佟晋来赏光吃个饭。

        这事姥姥也表达了支持，毕竟人家见义勇为，救了她心爱的外孙女。

        萧可可正要开口，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爸爸。

        她如获大赦，赶忙接听，电话那边是爸爸急促的声音：

        “可可，你还在剧场吗？知不知道佟老师在哪里？”

        原来，家人担心萧可可请不来人，就派出了爸爸亲自来下请帖。

        挂了电话，萧可可心里一团乱麻：这叫什么事啊。

        家人都还不知道这两人现在的关系，只当佟晋是自家孩子的救命恩人。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忍不住问萧可可：“这位佟老师，看上去好像年纪不大啊，还以为是个老艺术家了。”

        “他年纪不算太大，不过也在他们院里挑大梁了。”萧可可说完就后悔了，好像是在为佟晋鸣不平。

        果然，爸爸扭头瞅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

        萧可可做贼心虚地嘟囔：“笑什么嘛，我说的是事实。”

        “是是，我又不是没看他的戏。”爸爸说，然后又追加一句：“小伙子不错，你觉得呢？”

        萧可可的脸又快要熟透了，她两手掰过爸爸的脑袋，指挥他：“爸爸你看路啊！”

        爸爸一下子笑了：“哎呀小棉袄长大了，有心事喽。”

        看得出家人十分重视这次“答谢宴会”：爸爸当天提前半个小时就把车开到了京剧院住宿的酒店，接佟晋过去赴宴；妈妈提前到餐厅安排包间，确认菜式，在这之前，爸爸已经在第一次见面时问了佟晋有没有忌口，还旁敲侧击地拷问了萧可可，佟晋有什么偏爱的口味。

        当然，这是仅限于爸爸和萧可可之间的小秘密，家里其他人都还不知道两个年轻人之间正在发生的化学反应。

        萧可可是在爸爸拍着胸脯向她保证，绝不会泄露消息的前提下，才去问了佟晋。

        其实，爸爸包括全家人越是重视这次聚餐，萧可可心里越高兴，只是她不好意思表示出来。

        她觉得，还不到跟家人坦白的程度，毕竟，佟晋他还没正式跟自己表白呢。

        这种高规格安排实在超出了佟晋的预期，他本以为只是简单地吃个饭，寒暄几句就行的。

        前一天晚上，他在自己行李箱里为数不多的几件换洗衣服里翻来翻去，在一件熨烫平整的白t和一件被压得皱巴的衬衣之间反复横跳，最后还是选了前者。

        虽然不是太正式，但是至少利落得体，毕竟第一印象可太重要了。

        第一印象？佟晋哑然失笑，他居然已经默认自己这是去参加相亲局了。

        把从仅有的资源里整理出来的一套衣服挂到衣柜里，佟晋已经有些精疲力竭。

        他轰地一下仰头倒在床上，滑开手机，看着自己跟萧可可最近的一段对话：

        “佟老师，我爹让我问问你，有什么忌口的，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我没忌口。”

        “那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比如海鲜或者河鲜，甜口还是咸口？”能看得出萧可可是很认真地想要知道答案。

        那一刻佟晋仿佛施成鹏附体，突然来了一句开车：

        “你去照照镜子就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了。”

        萧可可隔了半天才回了一句：“坏蛋！”

        这种任督二脉突然被打通的感觉，佟晋从来没有过，他都有点不认识这个聊天记录里的自己了。

        如果遇见了那个人，一根木头都会无师自通地开出鲜花。

        聚餐那天，萧可可特别快乐。

        至少是在那个故事听说之前。

        晚上7点半，爸爸准时接来了佟晋。

        在这之前，萧可可就像个坐不住的猴子，在包间和走廊之间进进出出，要不然就两条胳膊拄在观景玻璃窗前张望。

        窗外是个人工湖，小桥流水点缀其间，白天看出去心旷神怡，但是到了晚上，只有几点亮着的仿古琉璃灯，没什么看头。

        萧可可当然不是在看风景，她的心思都在忙着焦虑。

        姥姥一袭墨绿色的旗袍，外面披着一条浅咖色小坎肩，脖子上是一挂珍珠项链。

        这副项链还是姥爷生前送给姥姥的，也是她的首饰盒里最喜欢的一挂项链。

        姥姥戴着一对水滴形珍珠耳坠，和脖子上的项链遥遥相望，看上去端庄贵气。

        很明显，老人家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打扮的，萧可可明白，这是姥姥无声的表态：

        她很重视这次聚会，推此及彼，她也很喜欢这个素未谋面的青年人。

        可是萧可可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开心，她觉得现在全家人的架势似乎是在安排一场隆重的家族相亲，就差佟晋的父母了。

        但是她很早就知道，佟晋从小跟爷爷一起长大，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她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这边三位家长一句接一句，车轮战一样的查户口场面，佟晋一个人坐在对面，弱小可怜又无助。

        想到这，她从窗前离开，坐到姥姥身边：“我说姥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待会人家来了您不要问东问西的，只管吃饭就好了啊。”

        正说时，妈妈回来了，她刚刚又和包间主管确认了菜式和酒饮。

        萧可可顺便也对妈妈说：“还有老妈，也不许问太多。”

        姥姥满眼都是笑意，故意反问萧可可：“人家？人家是哪个？”

        “姥姥！您真是的。”萧可可嗔怪了一声就躲到包间门外，在走廊里差点跟爸爸撞上。

        “这孩子，冒冒失失的！快进去，人佟老师都来了。”爸爸边说边闪到一边，佟晋就跟在后面，朝萧可可笑起来。

        一件白t，上面既没有图案也没有文字，简简单单。

        下身是一条卡其色休闲裤，脚上一双白色运动板鞋。

        一双深目之上，还是那蒲扇一样忽闪的浓密睫毛，也只有两行浓密的剑眉才压得住。

        萧可可呆了一秒，心想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愣着干嘛，快进去啊。”爸爸点了一下萧可可的脑门。

        三个人进了包间，妈妈和姥姥先后都站了起来，跟佟晋打招呼。

        萧可可密切关注着两位女士脸上的表情，至于爸爸她是不担心的，她早就让爸爸立了军令状，绝不在今晚的饭桌上为难佟晋，主题就是吃饭。

        但是姥姥和妈妈，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她们的心理建设。

        佟晋站在门侧的位置，非常绅士地朝姥姥和妈妈各微折了一下腰：“姥姥好，阿姨好，我叫佟晋。”

        爸爸一定要让佟晋坐主宾的位置，佟晋一直在推脱，说自己是小辈，就坐这里就好了，说着眼睛悄悄落在萧可可旁边的位置上。

        妈妈从佟晋一进来就露出满意的笑容，一直忘了收回去，这时候忍不住了，冲着还在一直让座的爸爸疯狂递眼色。

        爸爸顺着佟晋目光的方向看过去，瞬间秒懂：“哦哦，行，那咱就主随客便，随意，随意啊。“

        等到大家都已落座，服务员就进来上餐前小菜了。

        萧可可的目光首先投向妈妈，冲她赞许地点点头，一副总裁嘉奖得力秘书的表情。

        接着，她转向姥姥。

        嗯？有点不对。

        虽然年纪大了，姥姥每天还是坚持化妆，这是她从那个年代养成的习惯。

        今天是相对往常稍微浓一点的妆容，姥姥细心地剃了双眉的多余的部分，描了两弯柳叶眉，衬着她的旗袍装扮，复古优雅。

        此刻，姥姥两弯眉毛因为眉头拧在一起变得有些狰狞，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盯着对面的佟晋，盯得他开始不自在起来。

        帅也不用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呀，多难为情！

        萧可可从桌子底下伸过手，轻轻捏了一下姥姥的手臂：“姥姥，姥姥，干嘛呀您。”

        可接下来，姥姥的举动让一桌人都惊呆了。

        她撑在身下的太师椅扶手上，缓缓站起，依然是用不可思议的表情问佟晋：“你叫佟晋？”

        佟晋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姥姥马上又接着问：“你爷爷，是不是叫……叫佟柏？”

        “佟柏”这两个字似乎用尽了姥姥全身的力气。

        佟晋有点惊讶，不过还是点点头：“是，我爷爷是佟柏。”

        这个时候，热菜已经上了一大半，不断有服务员进出包间，姥姥离开座位，朝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爸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站起来扶着姥姥问：“妈，妈，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姥姥一直低着头，气若游丝。

        “可可，过来扶着姥姥去洗手间。”

        包间里就有单独的洗手间，姥姥坚持要去外面的公共厕所。

        十分钟后，包房里的爸爸收到了萧可可的信息：“爸爸，你们先吃，我送姥姥回家，她说今晚忘了吃降压药。”

        服务员还在陆续上菜，他们还不知道，今晚这桌有好几个菜还没来得及上，客人就不吃了。

        萧可可送姥姥回家之后，再也没回到餐厅。她从姥姥断断续续，几近梦呓的讲述里，得知了一个关于自己，关于佟晋，关于姥姥，关于佟爷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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