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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幕 变数 四


  昭熹二年正月,煜京城内的积雪尚未化开,到处仍是一片枯朽的颜色,甚至连永旸宫那金瓦红墙的宫城,也好似于雪水中洗得褪了色一般,少了些往日的艳丽,更多了几分凄冷的萧瑟。
  甯月被软禁在思年殿中足有半年光景。如今的她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对逃出这座幽深冷清的寒宫彻底失去了希望。在这里,她终日只能面对伺候自己饮食起居的侍女,甚至压根说不上几句话。不仅无从知晓思年殿外究竟还有多少重宫墙,更不要说能听闻宫里宫外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每日傍晚,高蠡总会准时来到思年殿中探望,为少女带来名贵的吃食与华丽的衣物。但在甯月看来,对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放下戒心。她曾经尝试过假意顺从,想要从对方口中打探更多关于祁子隐的事。可高蠡却轻易便看穿了她的逢场作戏,始终连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越是如此,少女心中便越是焦躁不安起来,甚至每日高蠡的造访,也已经成为了压在她心头无比沉重的负担。故而今日,在许久的压抑过后,她的委屈与愤怒终于爆发了出来。
  “把这些东西统统拿走!放我出去,立刻便放我出去!”
  甯月将送来的吃食悉数从案上扫了下去,汤汁溅落满地,也打湿了高蠡的前襟与鞋面。然而对面的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命下人又将一件华服捧到了少女面前:
  “不想吃东西,那便换上这身新衣,让我瞧瞧合不合身。”
  此种态度却令红发少女愈发恼火起来。她一把将侍女手中的衣物连同其上盖着的缎锦夺了过来,狠狠朝对方身上丢将回去:
  “总是逼我换上一身新衣走来晃去,你自己不会觉得厌烦么?本姑娘并非你手中的玩偶,可以随意摆弄驱使——”
  每次高蠡拿来新衣,总会让少女立刻换上,自己则一番评头论足,仿佛在欣赏着一件自己的作品。而让甯月最受不了的,便是对方那双似笑非笑的目光于自己身上来回扫过,就像是眼前飞过一大群恼人的苍蝇,挥之不去。
  衣物于空中散开,却同此前那些色彩淡雅清秀的长衣裾裙大相径庭,竟是件华丽无双的朱红色礼服。礼服上缀满了流光溢彩的珍珠,更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图案。少女见状当即一惊,愣在了原地:
  “怎会是——婚服?!”
  “自然便是了。衣服落在地上是会弄脏的,你还如何穿?”
  高蠡却是笑着施了个法咒,令原本厚重的礼服竟好似几片轻薄的羽毛一般,于空中漂浮起来,旋即晃晃悠悠地落定在少女的肩上,“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一定好看!”
  “我可不穿!我早就已经说过了,你做梦也别想娶我!”
  “真的想也不能想吗?我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手握无上的权力,号令天下。如今,这个梦即将成真,更让我愈发坚信,世间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速速将衣服换上,若是尺寸不合身,便让尚衣司拿去尽快修改。如今年节已过,待立春之后,你便要随我一齐去万年殿中接受群臣拜谒!”
  “白江氏的小皇帝,莫非已经禅位给你了?!”
  甯月知道,对方谋划这一天已经许久了,但当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还是觉得万分恐惧。高蠡却是大笑起来,笑声尖利放肆,好似暗夜中逡巡的幽魂:
  “我受尽人间苦难,一步步艰辛走到今日,得到这一切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如今那白痴皇帝已经拟好了禅位诏书,不日即将昭告天下,甚至连玉玺都已提前交到了我的手中!”
  少女被男子疯狂的模样吓坏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谁知对方却忽然目露凶光,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威胁道:
  “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乱自己的计划!”
  “你快将手松开!想让我答应嫁给你,除非是我死了!”
  即便受尽万千苦难,又被软禁了许多时日,红发少女倔强的脾性却分毫未变。情急之下,她竟是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虎口上,疼得高蠡大叫一声,旋即狠狠一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
  “虽然这些日子对你容忍再三,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你以为将我激怒,便会逼得我下令取你性命?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这衣服你若不肯换,那我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自替你换上!”
  高蠡说着便紧紧将少女扣在自己怀中,竟是不顾手上鲜血迸流的伤口,便欲去解她领上的纽扣!
  “不要!”
  甯月死命挣扎起来,哀求声在思年殿的上空回荡着。她扭过头去,希望日夜侍奉自己左右的宫人们能够出手相救。然而,那些女婢侍者便好似一具具提线木偶般,只是立在原地冷漠地看着高蠡将绰衣绣䘿自少女身上一件件扯将下来,恍若在看一只遭人戏弄的猫。
  “别再挣扎了。我的身体虽不完整,但是我所能带给你的权势与力量,远比男女之事要快乐百倍、千倍,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身体的残缺与宫中常年的勾心斗角,早已让高蠡的心智产生了极度的扭曲。如今即将登上权力顶峰的他,似乎是要把此前受过的所有痛苦,以另外的方式一一补偿回来。其中,也必须包括迎娶大司铎之女。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能够用蛮力让少女屈服时,却忽然感到一股力量重重地击在自己的胸口。他稍稍一怔,看着甯月丝毫不能动弹的双手,只犹豫了片刻,便再次朝她扑去!
  但是,还不等他的嘴唇触及少女的肌肤,忽又觉得一股力量自下而上袭来。这一次,那力量竟比前次还要大上数倍,将毫无防备的高蠡直接弹飞了出去,凌空打了个转,方才重重摔落在地上!
  而此时的甯月,已重新将自己被扯开的衣衫紧紧拢了起来。满头红发,好似火焰一般直立起来,于风中飘舞着。
  “怎么可能!我早已用玄瑰于宫中各处布下了结界,你是绝无可能使出詟息的!”
  高蠡奋力挥动着双拳,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目睹的一切。然而甯月却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迈开双腿朝思年殿的大门前奔去。
  此刻她也并不清楚,自己身上被封禁起来的力量因何得以再次发挥出效力来。然而,眼下这个逃脱囚笼的绝佳机会,她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快些抓住她!若是让她跑了,我便杀了你们所有人!”
  高蠡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命宫人们朝少女围追上去,而后再次催动起结界的密咒,想要压制住对方身上那股喷薄而出的强大力量。两股无形的力量碰撞在一起,竟是令四周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腾入了半空,于二人四周打起了旋来!
  对峙之下,甯月只觉得自己体内涌动出的那股力量,忽然像是捧在指尖的流砂般,由四肢百骸的缝隙中不断向外流逝着,弥散着,眨眼间便要消失殆尽。她忽然觉得喉咙之中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将上来,旋即喷出一口鲜血,绵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跟我斗?你还嫩了点!我虽不知方才你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冲破了结界,但是我可以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高蠡重新走到少女身边,用指尖沾起其嘴角挂着的一丝鲜血,放入口中吮吸品尝了起来。红发少女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却是无计可施,甚至连继续咒骂的力气也没有了。
  然而,就在男子打算继续去脱甯月身上的衣物时,却见一名内监匆忙自殿外奔了进来:“大人,宫外有人求见!”
  “没见我在忙么?不见!”
  高蠡十分恼怒地回了一句,目光片刻也没有从少女身上挪开。
  “可,可那人说,自己是为了一个什么铎的女儿才来的,今日若是见不到大人,他便不走了!”
  内监战战兢兢地继续奏道,却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
  听闻此言,高蠡的脸色却忽而变了。他终于松开了手中无力反抗的甯月,整了整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又看了眼满目狼藉的思年殿,低沉着嗓子吩咐道:
  “你们几个,速速将这里打扫干净!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在宫人们唯唯诺诺的应声中,男子快步走出了殿门,朝着自己住的那座偏殿赶去。
  红发少女倒在地上,衣衫不整,长发凌乱,却没有一人上前来扶。滚烫的泪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浸湿了鬓角。片刻前还倔强挣扎的她,忽然觉得生无可恋,竟是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朝思年殿院中的一口枯井前走去。
  然而在低垂的阴云下,一个色彩艳丽的影子却忽地从天而降——那是一只红绿相间的鸟儿,鸣叫着于姑娘的头顶上打着旋。
  甯月微微一怔,本能地伸出手来,当即引得那鸟儿乖巧地落将下来。少女见状,立刻便去取鸟足上绑着的细竹筒。见自己此前写下的那封信竟是被人换作了一卷新的帛书,本来痛哭流涕的她先是一怔,随后竟破涕为笑起来,好似又寻到了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与此同时,内监也将前来求见之人带到了高蠡的面前。对方尚未进门,高蠡便已命左右扈从尽数退下,旋即笑着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向其行了一礼。
  “看起来,你将这里打理得确实不错!如今陆上人的京城,俨然已经成为我族执事长老的后花园了么!”
  对面的男子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整张面目都遮蔽在了其阴影下。然而他甫一开口,却令高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小人只是努力做事,并不想引起这些陆上人的疑心。只不过今日吹的是什么风,竟将大人您给吹来了?”
  “什么风?本座是担心,有些人打算在这城里住上一辈子,因此特来看看。”
  来人说着,终于将头上的斗篷取了下来,上下打量着高蠡,登时令其单膝跪拜下去,诚惶诚恐地道:
  “大人多虑了!属下未有一日敢忘您的嘱咐!”
  “你当真没忘么?”
  昆颉将话锋一转,眯起的双眼里,目光也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你还是老实告诉本座吧。让你去寻的大司铎之女,如今是否被你藏在了这座地上人的宫殿里!”
  一番看似毫无来由的指责,却是高蠡始料未及的。但他自认为行事周密,绝无可能泄露半点消息,便按耐住心中的不安,小心应对起来:
  “属下不知,大人此言究竟是何意?自从收到大人传书,属下便调动大批人手于擎鹰山脉一带日夜搜索,却始终未能寻到什么红头发的姑娘。”
  昆颉并没有再继续盘问下去,只是盯着抱拳而立的对方久久不语。高蠡毕竟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毫不避讳地抬头同其对视着:
  “还请大人明鉴。属下对大人向来忠诚不二,此心昭昭,天地可鉴啊!”
  “行了,场面上的话便免了罢。本座既是选你来做这执事的位子,又位列三位长老之首,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只是已经许久未曾同你打过照面,本座只想测试一下,自己在你心中的威信尚存。”
  昆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见此情形,高蠡也连忙附和着干笑起来,背心的里衫却早已被冷汗浸得透了。他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位执钧大人所拥有的手段与力量,暗中告诫自己日后行事,务必更加谨慎小心。
  “话说回来,今日大人千里迢迢前来,不会只为了见属下一面的吧?”
  稍稍松了一口气后,高蠡方又继续问道。昆颉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压低了声音:
  “你猜的不错。此次本座不请自来,乃是为了押解一名要犯,想让你关入煜京的天牢。思来想去,唯有将此人关押在你这里,才最为安心。”
  “不知大人口中的要犯是何人?”
  高蠡皱眉,却是猜不到对方口中那名犯人的身份。却见昆颉将两手一按,示意其稍安勿躁,随后又在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随后,于二人面前原本空无一物的青砖之上,竟是凭空出现了一个被铁索镣铐缚着的男子来!
  “大司铎风未殊?他居然还活着!”
  高蠡当即被吓了一跳,走上去绕着囚犯左左右右看了许久,才终于敢确认自己所见的并非幻术。
  昆颉见状,却忽然有些戏谑似地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莫慌。我们的这位大司铎已经疯了,早使不出詟息,无法构成任何威胁。只不过,若就这样杀了他,或许反倒会引来族内许多人的不满。便先将他关在你这,待日后再行处置吧。”
  “谨遵大人敕令!”
  高蠡忙又毕恭毕敬地一躬到底,当即命禁军将风未殊押入了天牢,转而又同昆颉继续攀谈起来,却是始终貌合神离,心怀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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