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二三事

同样是生活在战乱的年代，她一出生，就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不用受别人的冷眼，看别人的眼色，不用舍弃良知泯灭人性去寻求一条谋生之道。

        凭什么？

        鬼蜘蛛觉得自己嫉妒一个小女孩着实有点可笑，心里又忍不住反复翻涌着对命运不公的愤怒情绪。

        ——他就是在可耻地嫉妒。

        他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属于对这个世界充满负能量的那类人，嫉妒暴怒贪婪伴随了他大半辈子，他就是嫉妒社会上的所谓贵族。

        但是他对月牙不仅仅是含沙射影，他更加嫉妒月牙这个人。

        他看着月牙提着饭盒走到他身边，匆匆扫了他一眼就就地放下饭盒。

        鬼蜘蛛注视着她半明半暗的面容，“你叫什么名字？”

        月牙顿了顿，才回应了他的问题：“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为什么？”

        “这对我没有好处。”

        小枫是一个意外，但月牙并不想结识更多的意外，尤其是这个已经穷途末路的罪人。

        鬼蜘蛛却不依不饶，颇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所以你觉得认识我这样的人对你没有好处？”

        月牙下意识缓缓挑了下眉，“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机灵地把这个问题抛回到鬼蜘蛛身上。

        鬼蜘蛛沉默。

        月牙嗤嗤地笑了一声，在他听来却没有半分嘲讽的意味，“你真的没有必要钻牛角尖，为什么非要和一个跨越了种族的人比较谁更高贵呢？”

        “你什么意思？”鬼蜘蛛听得一头雾水。

        下一秒，月牙缓缓闭上眼，好半晌后重新张开，白净的脸庞上多了几道红色的妖纹，额间兀然浮现出一轮蓝紫色的弯月印记。

        ——她先前故意隐藏了自己的妖怪特性。

        鬼蜘蛛瞪大了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是妖怪？”

        月牙点头，“我们妖怪生来就拥有人类无法匹敌的战斗力，长达几百年几千年的生命力，你还要和妖怪比什么呢？你不甘心大家都是人类为什么你要为了谋生去做人人喊打的强盗，但其实谋生的手段有很多种，为什么你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做一个强盗？”

        “因为强盗远比做一个老实人赚得多，所以你可以为此抛弃自己的良知，或许你的童年遭遇不幸，可这世上不幸的人很多，有的人在经历一路坎坷后仍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有的人堕落深渊，显然，你是后者。”

        鬼蜘蛛突然提高了声调：“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高高在上？！”

        “鬼蜘蛛。”她第一次以认真且严肃的口吻，喊了他的名字。

        “承认自己贪念大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我高高在上的事情吧？我并没有强迫你历经磨难还要活成圣人，但至少，你不应该选择损害别人利益的方式来满足你自己。”

        “这个世界想要努力活下去的人那么多，可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极端的方式，不论你遭遇怎样的不幸，你都不应该让不幸蔓延到无辜的人身上。”

        说完，她关上饭盒盖子，把饭菜送到席边，小枫很有眼力见地跑了过来，“接下来交给我就好了，你去休息吧。”

        于是月牙退到较远的洞口处，静静看着外面的暴雨，随手在门口撑起了一个结界。

        她施完法后放下手，恍惚间脑子里跳出神格淡漠的声线：“结束了。”

        “什么？”月牙皱了下眉。

        “这次穿越的时间到了，时空隧道正在重启，你可以前往下一个地方了。”

        “等一下！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送到到这里来？”

        神格冷冷地说：“这并不是我决定的。”

        “那是由谁决定？这和救我母亲大人有什么关系？”月牙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

        “我不是那个掌控时空的人，所以你会去到哪里，全都是天意。”神格丝毫没有满足月牙的求知欲，说了些棱模两可的话带过去。

        “意思是我去到的时空里都不一定会有我母亲大人？”

        神格顿了一下，“……可以这么理解。”

        月牙完全没想过会是这个情况，毕竟在她的认知里，很少有神格也掌控不住的东西。

        胡思乱想的这会功夫神格再次发话：“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留在这个时空。”

        月牙：“？”

        为什么你说话总有一种幕后黑手酝酿阴谋的感觉？

        “想去消灭他们对你的记忆，那就趁早。”神格用一种机械般的冰冷语调对她说。

        月牙隐隐担忧地问：“强行抹去记忆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吗？他们毕竟只是人类。”

        神格：“那不好说，反正他们记住的又不是我。”

        月牙：“……”典型站着说话不腰疼！

        担心归担心，月牙还是不希望小枫抱着这份记忆活在这个她曾经路过的时空。

        她缓缓转过身，视线落在跳跃着火光的角落，眼里闪过一抹坚决，然后抬脚走过去。

        小枫半蹲在地上伺候鬼蜘蛛吃饭，背对着身后走来的月牙，注意到月牙动作的是鬼蜘蛛。

        他看着月牙止步在小枫身后，掌心凝聚起一团光球，配上她一脸阴沉的神色，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要杀人的样子。

        “你要干什么！”鬼蜘蛛怒然尖叫。

        小枫下意识回头，月牙此时还在凝聚力量，来不及出手，小枫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反应能力强了很多，迅速跑开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团光球打偏在了鬼蜘蛛身上。

        他眼里顿时失去了聚焦点，世界陷入模糊，恍惚之际听见月牙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算了，你也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月牙的身影在他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诡异变化，顿时反应过来：“你要消除我的记忆？!”

        月牙没有理他，答案却不言而喻。

        “你凭什么这么做？！”他身体动不了，只能撕心裂肺地怒吼，“你没有那个资格！住手！”

        月牙根本不搭理他，扭头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小枫。

        小枫已经知道她是妖怪，也听到了鬼蜘蛛的尖叫，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连我也不能记住你吗？！”

        月牙低落地垂下眸，弱弱道：“抱歉。”

        小枫近乎哀求地看着她：“我不想忘记你……”

        月牙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这是小枫认识她以来从来没见识过的一面，却偏偏是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与其让你记着我痛苦地活下去，我只能让你忘了我。”

        两人面对着面，反而令月牙滋生了更多的不忍，刚才那么好的机会却被她错过了。

        月牙咬着牙俨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她再次凝聚起灵力，在好不容易重建起的决心下正准备出手时，山洞里突然传出吱哇乱叫的尖锐兽鸣，又打断了她。

        妖神凝聚起来的灵力对这山洞里暗藏的山间野妖充满了诱惑力，一时间竟然引出了无数的野妖，贪婪又疯狂地吸食走她释放出来的灵力。

        它们盘踞着整个洞顶，在空中四处乱窜，却根本不敢靠近月牙。

        半晌后，它们纷纷盘旋到鬼蜘蛛的头顶，邪气与纯净的灵力同时整个裹住鬼蜘蛛，它们连他身上那点力量也不肯放过，疯狂撕咬、争夺。

        “原来这就是神明的力量。”

        一道充满恶意的声音响起。

        鬼蜘蛛眼前浮现出一层重影，是月牙的模样，一会变得模糊一会变得清晰。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来吧，吞噬了神明的力量，你就可以重新拥有一副健全的身体。”

        “真的吗……？”鬼蜘蛛渐渐安静下来，意识近乎混沌，内心深处的贪念却被全部勾了出来。

        “只要你把你的身体献给我，我就可以帮你重塑肉/体，利用妖神的力量重塑出来的身体——那就是不死之身。”

        月牙此刻也顾不上其他，撑开结界护住小枫，防止她被这些野妖伤害到。

        这个洞穴里栖息着那么多野妖，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还是说，是她的灵力把野妖吸引过来的？

        显然，野妖对她还是抱着点忌惮，但是鬼蜘蛛和小枫都是人类，尤其是躺在地上的鬼蜘蛛，小枫至少还有逃跑的能力。

        “你待在原地，千万不要动。”月牙安抚着情绪不稳的小枫，她的背影替她遮住了恐怖的画面。

        小枫无比顺从：“好。”

        安置好小枫后，月牙把精力放在了鬼蜘蛛身上。

        野妖们很奇怪，虽然绝大部分都盘旋在鬼蜘蛛上方，可是却没有对他作出攻击的动作。

        月牙越是危险就越冷静。

        她迈开脚走过去，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野妖对鬼蜘蛛有种诡谲的区别对待，从刚才它们冲出来吞噬了她的灵力的行为来看，很有可能就是它们甚至觊觎附着在鬼蜘蛛身上还没消化完的那份灵力。

        这些妖怪还真是大胆。

        妖神的灵力是他们想消化就能消化的吗？

        月牙在心里不屑地想，走到一半时，突然冒出熟悉的冰冷声调，世界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停止了一切喧嚣。

        “时间到了。”

        像是念出一句咒语，月牙忽然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定格在原地，身后猛地晕开一个巨大漩涡，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推向了漩涡深处。

        “月牙——！”

        小枫猛地起身想要冲过去，却一头撞上一道隐形的屏障，惯性使然，她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再抬头时，已然不见月牙的身影。

        她消失了。

        巨大的恐慌忽然降临在她身上，恍惚间仿佛有个陌生的声音告诉她，她再也见不到月牙了。

        永远。

        妖神的离开鼓吹了野妖们的欲望，少了神明绝对性的压制，邪气四溢，瞬间占满整个洞穴。

        唯有结界内的小枫是唯一安全的人。

        不死之身。

        说得轻松的四个字，莫名勾起了鬼蜘蛛的向往，他好像模糊地看见了月牙被卷入漩涡的那一瞬，心里闪过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

        “好。”

        吞噬掉月牙的力量吗？他大概真的信了，她是天上的神仙，即便听起来好像是件特别荒谬的事情。

        只要他也拥有了她的力量——是不是就能站在神坛上俯瞰别人了？

        那个夜晚。

        一辈子深深印刻在小枫脑海里。

        亲眼目睹月牙的消失。

        亲眼目睹鬼蜘蛛甘心沦为妖怪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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