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坦白

是夜，玉芜庵内。

        庵内藻荇交横，夜潭如镜，一池净水悠悠，檀香阵阵。

        厢房中徐春燕着一身纳衣跪坐在一铜盆前，火光间她的脸时幻时灭，纸堆上有三根香已尽燃灭。

        “小姐，奴婢收了吧，若叫人发现能治个巫咒皇族之族啊。”秋月劝道。

        徐春燕望着铜盆中将要燃之殆尽的烧纸问道：“秋月，你说他如今欢愉吗？”

        “梅清去陪他了，他必会欢愉吧。”

        “小姐！”

        “太子爷去了将近十五年了。”

        徐春燕不咸不淡的说：“我知道。”

        她站起来秋月连忙收拾了一番。

        她站在门槛处望着狂风席卷过竹林，月光残影在墙上摇摆。

        “秋月，他一定想不到是谁为他守到了如今。”

        秋月心疼的望着徐春燕：“小姐，回屋吧。”

        方才窗外细雨淅沥如今银霜走蛇，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一倾而覆。

        一道雷电，天际轰隆隆，映的庵内屋中如冰如雪。

        徐春燕心一颤，捂着胸口大口呼气。

        秋月在一旁为她铺床褥。

        李长乾并未亏待她，吃穿用度与宫中并无变化。

        只不过料子与颜色素净了些，毕竟此时在佛门圣地。

        徐春燕明白，这都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卫国公徐钟。

        她虽从未与李长乾交过心，但是相处了这些年她当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情冷性，睚眦必报，他那个混账儿子与他一模一样。

        在将要吹灯之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那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清脆突兀。

        秋月凝眉试探道：“谁？”

        门外传来一道女声：“是我。”

        徐春燕缓缓睁开眼，盯着木门处。

        秋月回过头有些迟疑：“小姐。”

        徐春燕将门闩拉开，还未完全打开便被疾风夹着雨灌了进来，钻进了门内二人的衣袖。

        屋内的热气散去，屋檐落下的雨水落在了徐春燕的肩颈上。

        绿芸为眼前的女子执着一把油纸伞，她披着一件湖蓝色的斗篷，袖间绣着几朵合欢花，裙摆零星泥点，可见来时路上心急如焚。

        徐春燕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低眉顺眼：“佛门净地，贫尼早已一心向佛不问尘世，余生也是与青灯为伴，长公主殿下深夜来此还要与贫尼争执一二吗？”

        秋月挡在徐春燕身前：“还请长公主殿下分清场合。”

        秋月方才剪了灯芯，先下除了天空白闪闪的雷电外没有一丝亮意。

        雷光映衬着永乐的身影在青石板上分外瘆人。

        永乐淡淡的凝视着徐春燕，朱唇微启：“徐春燕。”

        门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闷哼，院中的青砖白石上都已起了云雾。

        她侧身进去，解下了斗篷，拍拭着发髻垂丝上的雨意。

        “李永乐，你到底要做什么？”徐春燕跟着进去，绷不住脸面。

        屋内檀香幽幽，香炉缓缓飘起了青烟，

        正屋供奉着三世佛，禅意非常。

        她环视了一周坐在了梨木桌旁，沏了杯茶推至徐春燕身前。

        徐春燕闭了闭眼冷哼道：“长公主殿下，你若是来瞧瞧我过的什么清苦日子我劝你回吧。”

        复又向前一步阴鸷的看着她：“别忘了，李长乾还没有废后，我还是大邺的皇后。”

        “徐姐姐，我这些时日夜不能寐思虑你到底为何恨我入骨？”

        “是因为在国子监同窗之时我贪玩与李长乾时时逃太傅的课让你挨了太傅的骂？”她接着说道：“还是因为年少不懂事之时我与李长乾一段旧情让你心生恶心？”

        “那时我并不知父皇会册封你为诚王妃。”

        “我想不到你对我的恨为何如此浓烈。”

        “徐姐姐，你为我解答一下吧。”永乐淡淡的看着她。

        似乎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徐春燕望着她如山如黛的眉眼笑了笑：“你不是寻到了吗？”

        “你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你有大邺最尊贵的身份，不仅是百姓乃至世家子不论是根基多深的门阀不都会惧你吗？”

        “臣就是臣，一人之下也要卑躬屈膝，被选为你的伴读前几夜我父亲在书房叮嘱我千万不要触怒你们皇家人，公主犯错就是我犯错，劝谏之外更要陪公主享乐，公主一步之差臣民会宽恕她，但是不会饶恕我，因为我是臣子之女。”徐春燕冷哼着。

        “至于李长乾，我们都明白我们之间的结姻只不过是皇家笼络朝臣的手段。”徐春燕冷笑出了声：“更何况，他身上流的血从未沾染半分皇室。”

        徐春燕见李永乐面上并未变化，心下也明了：“想来你也早就知道了。”

        “那你还愿为他诞下孩子。”永乐在下位，却目光如炬审视着她。

        “你那么厌烦他，为何还愿意生下留着他的血的孩子？”

        “徐姐姐，你告诉我。”

        窗外雨声渐小，天空时不时发出几声闷雷，空气中弥漫着僵持与剑拔弩张，银光闪烁之间徐春燕的脸白了又白。

        秋月不着痕迹的上前挽着她的胳膊，徐春燕感觉身后的暖意，一瞬间反应了过来。

        她回：“这世上两相生怨的夫妻多了，我是皇家的儿媳，必要为皇家开枝散叶。”

        永乐没放过徐春燕脸上的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阿靖是个纯孝至善的好孩子。徐姐姐，你将他养得很好。”她笑道：“至于李煦，我从未想过要他当皇帝。”

        徐春燕愣住：“他是你的骨肉……”

        “世上最大的幸事不一定是登上那方寸之地睥睨天下，坐拥河山之人应是无情之人，此情非常情，无人之巅亦是高寒之处，李煦不适合。”

        永乐眼中浮现出平日里提及李煦从未有过的些许暖意：“李煦喜怒嗔痴无一不外露，若是惹怒了他翻山越岭掘地三尺都会把那人找出来，李长乾决计不会传位于他。”

        徐春燕看着她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徐姐姐我们一同进国子监，你一定见过太子哥哥罢。”

        徐春燕眼眸微缩：“先太子贤德之名天下皆闻，无人不知。”

        永乐望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意：“今日是他的生辰。”

        “他在世的每个生辰过得都不安生，他是东宫是大邺百姓的指望，他不敢怠慢一日。”

        徐春燕没有打断她，永乐接着说道：“可他唯一的儿子是个庸碌昏君，大邺的江山差点毁于他手，太子哥哥再贤德再帝王之材也是后继无人了。”

        永乐摇了摇头：“我与徐姐姐说这些做什么，今日清檀山的皇祠已为太子哥哥诵经，徐姐姐的同窗之谊我也会代为递告。”

        徐春燕胸口沉闷，防线决堤岌岌可危，她闷声道：“无量之人便是无人后继也流芳千古。”

        永乐没有回答她。

        临走前站在院中回过头直直望着一身纳衣的徐春燕缓缓说了句：“徐姐姐，我会如你愿的。”

        “什么？”徐春燕问道。

        “你毕生所谋，我会如你所愿。”

        静谧的深夜，屋檐下留存的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突兀。

        油纸伞下那张较好的脸上带着若隐若无的笑意。

        她说：“我会如你所愿的。”

        徐春燕你毕生所谋不必谋。

        因为她本来就从未想过那个位子。

        她本就愿意拱手相让。

        徐春燕，你不必谋。

        徐春燕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这个雨夜，她们之间冥冥之中签写了只有她们二人知晓的契约。

        为了她们之间都愿为之付出性命的早逝之人。

        秋月上了门闩，回过头发现小姐一言不发站在门厅内望着长公主离去的方向。

        鸟雀略过天际，雨后的清风格外冷冽。

        她打破了沉寂道：“小姐？”

        徐春燕回过神抬头凝望着灰沉的夜空，乌云还未散去。

        “小姐，回屋吧，外面冷。”秋月关心道。

        徐春燕看着她笑道：“我很欢愉，秋月。”

        “什么？小姐您在说什么？”

        “梅清去陪他，我很欢愉。”

        “那日的惊鸿一瞥，他本就纯善温良的照顾，让我失了神。”

        “我拿这数年陪送我年少时一瞬的念想。”徐春燕看起来神采奕奕：“我还是很欢愉。”

        “小姐，您受苦了。”

        徐春燕有些冷意紧了紧衣袖她笑道：“李永乐比我更苦。”

        “我在世上尚有父亲，梅清死后，她确是孤苦无依一人了。”

        “但愿她践行她的诺言，护佑阿靖，我便是魂飞魄散世世为她李永乐的奴仆，也心安了。”

        秋月有些心疼：“小姐……您莫要说这些话。”

        徐春燕回望屋内微弱的烛火，冷风钻进屋内将灭将歇。

        她慢慢笑道：“回吧，又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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