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想相认

在每日讨好赵睦清之外，善和又多了一项必做工作：视察太孙宫苑里的海棠的生长情况。

        海棠树抽枝了，海棠树长叶了，海棠花打包了，海棠花露色了。等到满树满枝的海棠都已盛开，善和欢快在海棠林中奔跑着，不时还用自己的身体撞撞树干，摇落一树海棠花雨，她就在纷扬落下的花瓣中笑的眉眼弯弯，毛茸茸的尾巴摆动成一道影子。

        善和很喜欢海棠。

        小时候，善和知道该怎么挑选出花汁最为甜美的喇叭花，也能辨认出黄色和紫色小野花的不同，可是当她来到镇里赶集、第一次见到盛开的海棠花时，却被惊的怔立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来。

        其他孩子们早已一边叽叽喳喳喊叫着，一边兴奋的跑远了，只有赵睦清发现她掉了队。小小的男孩子从没有跑的那么快过，直到在树下找到那个呆呆仰着头的身影，提起来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他双手撑着膝盖平稳了一会儿急促的呼吸，才走到善和旁边，有点不开心：“干嘛呢？怎么不说一声儿就自己来玩了，不怕拍花子的把你拐走？”

        善和不舍得将视线移开，眼睛仍黏在花朵上，小手摸索着拽住赵睦清的衣袖：“好漂亮啊。”

        赵睦清也随着她去看那树上的花朵，没觉得好看到走不动步，嘴里却附和着：“嗯，好看。”

        得到了认可，善和终于舍得将眸光转向赵睦清，双眼亮晶晶的问他：“这是什么花啊？”

        赵睦清被问住了。

        他也没见过这样鲜妍好看的花，更不知道这叫什么名字，可他却不想在小姑娘面前露怯。

        他含含糊糊道：“就是种野花，被人精心照顾了，自然开的花也就更好看些。你想叫它什么，它就是什么呗。”

        善和对于赵睦清说的话是无条件的相信，点点头，重复道：“这野花真好看。咱们要是细心照顾那些小黄花小紫花，它们也能开得这么好看吗？”

        “差不多吧。”

        赵睦清不想让她问下去了，拉着仍然恋恋不舍的善和的小手，带着她追上大部队。

        善和被忽悠过去了，赵睦清却对这花耿耿于怀起来。

        后来，再到镇上赶集的时候，他便又来到这里，找了人到处打听，终于问了出来，这是海棠。

        然后骄傲的回家去找善和，告诉她，她养的小黄小紫是长不成这样的，只有属于海棠这个品种的野花才行。

        当时的善和有多么坚信不疑，后来用这件事嘲笑赵睦清的时候，就有多么不遗余力。

        那时两人已改头换面，成为了太孙与贵女，来到了建邺，见过了世面。在建邺，海棠树很是常见，任是街上垂髫小儿也都是认得的。

        善和就站在海棠树下，朝着赵睦清撇嘴：“还说是什么野花，照顾得好才好看，用瞎话骗小孩子，羞不羞啊！”

        赵睦清爽快认下了这段黑历史，抬手捻下一枝开的最盛的海棠花枝来，将多余的花朵摘下去，只留下最好看的那几朵，轻轻插入善和发间：“倒也不算骗你，照顾得好了自然好看，就像你，越来越好看了。”

        他看看善和羞红的脸，笑着补充：“真的，若是让以前的我见到现在的你，一定认不出来。”

        善和白他一眼，手却抚上发间海棠，美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若是哪日你真的忘了我，我就在海棠树下等你，还梳这个发髻，还穿粉色的衣裙，再把一枝海棠花簪在发间，你就能认出是我了。”

        当年笑语仍在耳边，又是一年海棠繁盛。

        梳发髻是没谱了，粉衣裙也有些难，善和认认真真举起小爪子，将自己的毛发扒拉的顺滑蓬松，然后从一个小侍女房中偷出一条粉色发带，胡乱缠绕在脖子上，绕成了个死结。

        然后偷偷藏起一直海棠花枝，美滋滋的去找赵睦清。

        赵睦清正在看一封来自承平的奏报，上报的人是承平城守黄培，内容则是关于承平军。

        承平军因着驻扎承平城而得名，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支队伍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做骁军。

        一方面是因为队伍中人人都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的主帅名字里有一个“啸”字。

        他们曾经是赵永啸的队伍。

        黄培是故太子的人，他从太子仍在时便执着上奏，太子故去，就奏给太孙：现在天下太平，可承平军不但没有裁员缴械，反而还更加勤于操练，甚至找到了一批能工巧匠，专门负责研发新式武器以及作战器械。他每日在城守府里听着外面众人如虹气势，独自忧心忡忡，担心如此下去，终有一天，这支队伍将所向披靡、再无敌手。

        是自己人时，当然是好的。可若是哪一日不是自己人了，那……

        赵睦清明白黄培的未尽之言，他也有些忧心忡忡。

        他的二叔，是真刀真枪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他有多厉害，他是清楚的。

        赵永啸的父亲和赵睦清的父亲，倒是都可以在这位二皇子面前镇住场子，可对于自己，赵睦清真的没有多大信心。

        就在他烦忧之时，兴奋明快的犬吠声从脚下传来，“汪汪汪”的响个不停。同时，赵睦清感觉自己的袍子下摆被一个力道扯了起来，试图拽着他朝外拖。

        他低下头，毫不意外对上一张毛茸茸的脸。

        它似乎很着急的样子，嘴里叼着他的衣服，四条腿使劲扑腾着朝后拽。拽了一会儿发现拽不动，就张开嘴丢开袍子，一圈又一圈绕着他的腿跑着，还不时将两条前腿搭上他的膝盖，在他腿上扒拉来扒拉去的，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他的注意力，很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

        赵睦清被它缠的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再加上的确心烦意乱，终于大发慈悲，决定跟着它出去走一走，遛遛狗，顺便换换心情，整理一下思绪。

        看到赵睦清终于起身，善和很是兴奋。

        她想象着一会儿她将他带到海棠花林，然后找到藏好的那枝海棠，用她练了很久才能做到的动作将花枝拱到头顶上，再朝着他展示自己的粉色发带。

        他那么聪明，可能会有迷惑，可能会有惊讶，但一定能记起他们的约定，也一定能认出她。

        那个时候，他那双漂亮的眸子一定会瞪得极大，声音也会失了以往的温和，会不可置信的连声向她确认，她难道真的是徐善和。

        可他也一定会很高兴。他会帮她，帮她找回身体，与她一起查清徐家落难的真相，为他们求得一个公平。

        善和跑的极快，一刻都不想耽搁。

        海棠花林就在眼前，善和在前，赵睦清在后，两人没入花林之中。

        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灿若烟霞，浅粉色、深粉色、白色渐次排开，晕成一片绚烂的花海。

        善和小巧的身子在前面飞奔着，脖颈间的粉色发带随风飘扬。她不时还回过头来冲着赵睦清“汪汪”几声，似乎是在催促，又似乎是在指引。

        而赵睦清缓步跟在小狗之后，缓步前行。他在春日里仍然披着大氅，氅衣曳地，在下摆处披挂上一层海棠花瓣，靡艳美丽。

        善和终于找到了她藏好的海棠花枝。

        她将后腿屈起，肥嘟嘟的屁股努力下压，前爪搭在花枝之上，圆圆的脑袋在地上一拱一拱的，努力想将它顶到头上。

        好不容易终于成功，她开心的转回身来，正想要亲眼见证赵睦清从困惑到惊讶的神情转变，仔细一看，却发现赵睦清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从她上方经过，落在了她的身后。

        善和困惑的眨眨眼，因为怕头上花枝掉落，只能将整个身子笨拙而缓慢的转了个圈，去找赵睦清在看什么。

        然后就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眸子。

        一个男人正站在海棠花林的小道尽头。他身形魁梧高大，墨发梳的一丝不苟，穿了一身黑衣，腰上却没有挂玉，而是佩着一柄长剑。

        他的视线倒是落在善和身上的，只是眸底深沉，善和并不能看出来里面蕴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是惊喜，是愤怒，是庆幸，还是失望？

        善和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似乎一点一点被冰冻了起来，渐渐僵硬。

        赵永啸！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赵永啸已经提步，朝着他们大步走来。

        赵睦清显然也有些惊讶。他压制着心底的不快与狐疑，冲着赵永啸露出一个笑容来：“二叔，您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赵永啸人高腿长，几步就走到他们面前，开口却没有回答赵睦清的话，而是转向呆呆立在旁边的善和：“过来。”

        善和没动。

        赵永啸也没再重复，皱着眉头盯着善和，神情中的坚持和不快显而易见。

        赵睦清目光在一人一狗之间来回移动，微笑着开口打破这隐隐僵持的氛围：“二叔，这是？”

        赵永啸仍是一贯的简单严肃风格：“它从我这儿丢的。”

        这下赵睦清是真真切切的惊讶了。他再次看向善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似乎是想看出这条系着粉色带子的傻狗有什么特别之处：“二叔您还养狗？”

        “随便养养。”赵永啸微微颔首，终于换上了些询问的语气，“我可以带走它吗？”

        善和急了，也顾不上头顶的花枝会掉，急忙冲了过来，前腿扒住赵睦清不放，拼命摇头，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是善和，我是善和呀！我不要跟他走！你别让我跟他走！

        赵睦清垂下眼，与善和急切到都泛起泪光的黑眸对视几秒，笑了。

        他说：“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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