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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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在推移，运动也是，这代人莫不是在运动中长大。运动不变的是两张皮，两张皮时或扣得很紧，上下——报纸和现实——对得起口，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两张皮热脸对着冷屁股那就很多了，热脸说群众都起来了，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缺点就像太阳脸上的黑子，屁股一片寒鸦枯林。

        知青下乡运动以来，脸面上都是农村大有用武之地的宣传报导，知青先进人物转来转去开会，与知青下乡有关的会自不待言，无直接关系的会如工青妇的会、学大寨的会等也要在主席台上坐起。“会虫”于会上都表示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真是离了红萝卜不成席，农村非要有这些红萝卜不可！

        而另一张皮，也就是屁股，则是围城里的知青无不想钻出去。这两年号召过革命化的春节，春节期间的金银滩热闹非凡，河滩窝棚连窝棚，营帐接营帐，气势不让当年刘备伐吴的七百里连营。来自北方的知青在这里搭起长条的军营帐篷，他们本来还准备在里面砌炕，被告知没有那么冷，但躺下之后总还是担心今夜有暴风雪。有的爱唱《满江红》，问起原因是从他们诸多江南水城到北方插队的草海距离恰好四千公里，所以一唱起“八千里路云和月”就特别苍莽，自我感觉如大雁南飞北翔。来自南方橡胶林的这群，前不久还示过威，卧过轨，部分已经返城，失意者蹉跎至此，做返城前之一搏。他们有盖竹楼的经验，在金银滩差强人意地用芦苇搭建二层的窝棚，未掐掉的芦花在风中如白旗样招展。来自严重缺燃料山地的知青在这里用草捆堆成了连营中最大的营垒，自谓看着是一种精神享受。说他们那里农民煮块腊肉要三天：第一天用灶台上顶罐（专门掏孔用余火烧水的设置）热水洗腊肉，第二第三天慢慢煨。而去砍柴要花一整天，那山也是光秃秃的反而一身割起伤口流脓生疮一个多月才好。苏北来的几个插队知妹，穿黑、白纺绸裤子，的确良花点子衣服，盖绣有牡丹的丝缎被子。属于旧知识分子或工商业家庭的知妹，成分不好调不出去，偏还要这样乔张作致。在这里农民帮助下搭个水阁，自己编了苇席，虽然毛糙，断头多，但还是吸引眼球。这几个苏北知妹并且果断带了敌敌畏来消灭跳蚤，不像连营别的知青都只带了碘酒来涂跳蚤惹起的肿包和抓破的皮。

        最令人沉默又不可不提的是来自昆仑山脚下的这群长途跋涉者，他们当时去的农场建立在50年代末的知青先驱逃光后荒废的农场基础上，室有枯骨，都不敢在场内住。他们在此掘地窝子，深入地下两米，地面用树干苇条草泥搭个一米高的屋顶和门，门上并挂着个吓人的嘴部朽烂的牛头盖骨，譬喻什么只有呼啸着的风说得清。

        最引起热议的是十四个来自橡胶林的农场知青，其中一个女知青还带个被回城（原来的十里洋场）者丢弃的娃儿。前段时间农场知青要求脱掉职工的皮恢复知青名号以便招工回城经投书卧轨绝食直至集体下跪诸般激烈和可怜举动之后目标终获实现。这十四个知青说他们上了这一系列壮举的组织者黑名单不能招工才到金银滩来挣表现。他们在自己的帐篷上画上了五颜六色的版纳风景，及他们在上面趴过的铁轨。而下跪才真正是主角，甚至是整个知青生涯的主角，那天细雨霏霏，场地泥泞，留下满地的膝盖印，其中几个膝盖印后来硬化成了泥塑，将有可能成为化石。这十四个知青在自己的帐篷门口制作了几个膝盖印，及一男一女两个跪着的半身，幸而与真人不成比例，不然就很骇人，像人被腰斩之后还跪在那里。

        有支举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旗的队伍在此驻足并一脸不屑，说这些经历我们照单全收还提早十年，你们跟我们比只算小儿科。他们打旗来金银滩挣表现说是要赎自己的两次原罪，一次是出身“黑五类”因而当年招生严格贯彻阶级路线全升不了学，二是命运再次将他们抛到闻所未闻会对黑五类知青凭空发难的那处乡下……数千人逃难有的幸好遇到部队护送，还有善良农民的帮助，回橘子洲头时一个个跣足垢面那是一幅幅怎样的流民图啊！

        最受欢迎的是詹红兵请来作慰问演出的青要山知青革命样板戏宣传队的十多个人。青要山是偏远县分，但知青来自大城市的两个重点中学，这些样板戏折子都是他们自己抱着砖头厚的剧本啃出来的。演出必须晚上才有灯光效果，观众举着火把抱着板凳从深山老林赶来。演的折子（片断）是红色娘子军“军民一家”、白毛女“北风吹”、沙家浜“智斗”、红灯记“痛说革命家史”，压轴为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演出前用凡士林化妆打底，各种油画颜料往脸上涂，阿庆嫂蓝底白花衣服是用白颜色画出来的，碘钨灯下一个个浓眉大眼闪亮登场。演员们板戏唱腔下乡前就已唱熟，动作记不得的情况下就只有胡来。个别知青观众热衷于挑人家漏眼，但大多数观众都看得瞪目流涎，如痴如醉，把手掌拍烂。詹红兵把这些演员名字也都刻在了勒石上。

        另外还有气派的军用帐篷、地质帐篷，里边灯红酒绿。红灯绿酒和老爸势力从帐篷透射出来化成船儿在金银滩飘荡，这是指那支全国儿童、包括无数光屁股花脸巴几月不见一滴水的娃儿都在唱的歌儿中的小船：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让我们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而最无奈的是一个叫简涵秋的知妹，她下乡还没来得及插队，在县上就被抓起来关了三年，因劳改表现好提前放出。她没有归宿，就跑到这里来了。所幸她监狱劳动没有累垮，还炼成了古铜色的皮肤，一眼看去很令人震撼。

        她来时看见金字塔方向人山人海，河滩帐篷连营空无一人，她也马上开始搭自己的帐篷，去收集芦苇，用手拧断，手拧出了血，便用石头互相敲击，敲出锋利的石片，用来割芦苇。她抱来一捆芦苇正要搭窝棚，太饿了，半昏半醒地倒在芦苇上。这时在河滩巡查的徐来和九九走了过来，俯身问她的情况，听见一个饿字，九九说唉，我去煮点荞麦面疙瘩，便小跑着去了。徐来见她手抽筋，口吐清涎，肚腹缩得没有，感到害怕，便又就近跑去知青韩方的赤脚医生医疗站。韩方在开方，抬头说我这里哪有吃的！徐来走到后面，见桌上放着块猪肉。跟在后面的助工芭芭说：“这是韩医生练习手术的！”他也不管，拿起刀就割了一小片，穿上铁丝，就地烧堆火就烤。才烤得半熟，油开始滴觉得可惜就不烤了，拿树叶包着跑来给她。她看见黄晶晶的肉片闻到肉香因为久违都已经叫不出肉这个字眼了。咬下一大口后开始大嚼，少女的本性尚未失去觉欠雅观而看了徐来一眼，且马上就开始细嚼慢咽起来。她这一眼风情万种，至少徐来的感受如此，之后她的眼泪就顺着鼻尖流。

        油顺着手掌流，她又用眼角偷瞄徐来。徐来看出了说：“舔吧，舔了吧！”她便用舌头去舔手掌直至手颈，还无顾忌响亮地巴咂了两声，徐来听了很受用。这时九九提着个瓦罐儿来了。他和九九这才问她是怎么来的，她简单说了，也没说是犯了什么。说自己没有口粮，有几个钱，这里应该有伙食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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