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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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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家妈妈接到丈夫劳改单位的通知叫去一趟,这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她觉凶多吉少,赶在布店关门前凑齐布票买回斜纹蓝布,通宵赶工给丈夫做了套新外衣,想的是万一人死了当他的寿衣吧。结果去了连骨灰也未见到,而且不知道亡故的时间,只带回一包丈夫的遗物及自所带去那套新衣。她回来就病倒,拖了个把月就死了。

        史家妈妈死后,全楼很多家的人都来悼念,有的帮着料理后事,郎嫂、白姐还陪三姐弟送他们母亲到火葬场。三姐弟告别妈妈后走出来,白姐见了说:“呃,你们不把妈妈头下枕的那套原说带给爸爸的新衣,和身上盖的被面拿回来呀?我看太平间其他的人都只穿了寿衣,什么都没盖呢!”姐姐史蒂说:“不嘛,她枕的新衣代表爸爸,二天取骨灰,就算是两人的骨灰。”白姐说:“代表爸爸可以用旧衣服,不是说带了他的遗物回来?”史蒂说:“遗物只有书和漱口盅牙刷这些。”郞嫂对白姐说算了,对三姊妹道:“这行,你们会想。但是白孃还说了一样,被面……”史蒂、史蕾听了互相看着没说话,又都看了弟弟史超一眼。意思很明显,死去的是她们的继母,她们去做这事不合适。郞嫂便也说:“史超,你去拿好些。”九岁的史超愣了愣,隐约理解到了这层意思,一番犹豫之后,终于去取回了那条旧被面。他回来时问两个姐姐:“我们走,妈的脸是冲里面的吗?”两个姐姐不明其意,你望我我望你。大姐史蒂被弟弟目光紧盯,吞吞吐吐:“好像是……”弟弟咬了咬嘴唇,说:“我拿了被面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妈的脸竟冲着门口呢,是怨恨我呀?”大姐姐听了,顿时“哇”一声,瘦小的身子摇晃,站不稳,蹲在地上双手蒙面嚎啕大哭起来。妈死后大家眼中的三姐弟都没怎么哭,现在来看那是何等的压抑呀!此时史蕾却将眉头紧锁,动作坚定利索,一手赶在郞嫂前抓起从弟弟手上撒落于郞嫂脚边的旧被面,一手挽着癟着嘴要哭的弟弟。白姐便去扶蹲在地上哭得浑身打抖的姐姐。郎嫂一手一个把小姐弟肩头搂着。

        此事在全栋楼引发对史家的巨大同情心,史家母子俩没布票不说,母亲每年还给她劳改的丈夫寄两条内裤和一套汗褂。史家姐妹,身上衣服洗得补得失了花色,补丁连成片,衣袖和裤脚也都是接长的,不知穿了多少年了。幸运的是继母好针线,两姊妹自己的针线也不赖,她们的百衲衣甚至可以保留起来!而与此同时,底楼沈家成为了千夫所指,原因是他家布票存起来作废,也不在邻里间周转和互助一下。沈老太对史母的丧事也曾热心参与,在听到风言风语后气愤不已,我家的布票咋用,有你们相干!

        沈老头是印染厂图案室主任,老婆在家带孙女。儿子媳妇都在边疆,但是户口在本市,小孩生一个送回一个,长大点就接回去。现在小的两个孙女在这里,大的三个在边疆。看来边疆的儿子儿媳还会生下去,如果没生儿的话。□□证他们家也就占尽春色。布票跨省又不能用,老太婆说边疆产棉花,摘不尽剩在枝头上的棉花都多得很,所以不在乎布票和棉花票。加上他家娃儿小的也拣大的衣服穿,有时还穿花色奇怪的布料,说是老头从厂里拿来的残次布。因此这院子的人背后都说,他家里起码存了几十丈布票,过期的和没过期的。

        白姐丈夫老郑街道办事处工作的同事汪小白结婚需要布票,白姐故意支他去找沈老太买布票。沈老太一句话说没有,汪小白笑着说都晓得你布票多,与其存起作废,不如拿来卖了。软缠硬磨,老太婆本来心里有火,听连并不认识的外人也是她布票多拿来作废,站在院子里大声嚷嚷:“哼,哪个背时的,把我家布票多拿来嚼烂牙巴!把别人家出的事也往我耳朵里灌,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史家娘娘是个有志气的,她从来没有问我借过布票,勤俭持家,倒是有些烂牙巴的,挑起来说!我家布票多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骂到后头其实也不算什么骂了,成了歌颂。

        经此一骂,沈老头不知作何思维,剑走偏锋,将家中多年存的几百张布票棉花票翻出贴在玻璃窗上,去看稀奇的人穿梭如织。化工厂老岑、小学汪老师等惊讶好笑之余又很惋惜说:“老沈你真阔,布票能卖钱呢!你这个就是撕下来,也不能用了!”印染厂美术师站在院子里故作夸张地问:“布票还能卖钱?我不晓得!我也不违法!”

        在人们都上班上学走了之后,来了个晚报记者,先对着玻璃窗照了几张像,随后采访沈老太。沈老太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冷骏在一边听,对记者道:“你相机拍的清晰度高不高?你回报社去不妨研究一下这些布票的种类、尺寸和发放时间。因为商业局从无数字公布,你们报纸可以依据这面玻璃窗,来绘制历年布票发放数量的轨迹和运行图,并进而推断城市人口增减,和棉花年成的丰欠。”记者笑逐颜开:“你是搞社会学研究的?谢谢你的建议!我就在这里研究,有问题好向你请教。”便从包里掏出放大镜,对着玻璃窗开始认真研究和记录。由于记者的报导,次日纺织界人士和经济学家也揣放大镜来了,混迹在人流中,考察本市纺织业的状况,及研究公私合营前后经济发展的真实轨迹。

        沈老头受鼓到舞,次日更在院子里自家的门前支起一个大玻璃相框,里面票证济济一堂,争奇斗艳,看去都像新印出的。人们挤挤挨挨地欣赏这些奇珍异朵,吸纳品味散发的水彩和油墨香气,人丛中也有个别人发出“是不是思想有问题”和“暴殄天物呀”之类小声的议论,侧身其间的伦理家、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即刻就抓住粮票肉票等票证与“天物”及人之关系,粮票肉票是“天物”么,发表见解。这时随着各种票证对大家中枢神经的强烈刺激,而对应显现出各种实景,油墨香气淡去,五谷杂粮之香渐浓,而且爱酒的闻到了酒香,嗜茶的闻到了茶叶香,类推并有蜂蜜香、雪花膏香、花布香等等,人们来了都不走,做着深呼吸,打眼睛牙祭。必需指出的是还有大粪香和清尿香:“人民公社粪管站粪票标注每票五担”、“市清管所凭据付清尿壹百市斤整”,因置于玻框最下角而难以散发出来。正如一万个读者便有一万个不同的哈姆雷特,一万个消费者眼中的票证会呈现实物的一万种面孔,而诸如灯泡、鞋子、花布、绘彩瓷缸、肥皂洗衣粉、自行车、收音机这些亦在玻框中如花儿开放。难以置信,而又确确实实发生了,这个楼院变成了花园,吃的穿的和用的各种名贵的花夺人眼球,撞开心扉,迷乱神经。这谈不上是最灿烂夺目但完全可称为是世界上最勾魂摄魄的花园了!人们都化成了蜂蝶,是的,有化蜂的,有化蝶的,不拘一格,化蝶的翩翩起舞,满园里播种爱。化蜂的执着地叮在一朵花上,久之,才又去叮另一朵。怪异的是人人都觉置身在蜂蝶纷飞的花园里,看见自己的熟人朋友们正搧着薄薄的翅膀张着圆圆的面孔在拈花嗅朵,却并不知道自己也化成了蜂或是蝶。这异象直到警察来了才结束。从高全圆柱形塔楼开向院落的窗口一下一上探出他和冷骏的两颗头,他们自以为作壁上观,实际他们看见对方也化成了蜂蝶。

        冷骏看见化成蝶的高全喜上眉梢,讥讽地问他看见了什么?高全道,我在五谷杂粮、各种荤素食的盛宴上翩翩飞,注意是哲学的盛宴,警戒森严下这种视觉和脑海的盛宴来之不易,我在已搁笔十年之后要再作冯妇,把它写下来,好重的口味,比得上项羽送给刘邦那一杯羹!你呢,蜂?冷骏不由涕泗横流,高全觉得像看见了泪水的太平洋,是的,在人脸上看见了太平洋!冷骏在太平洋水下说,在莫尔提出乌托邦两百年后,我看见了乌托邦,它竟来得这么容易,我就从这里进去吧!他便要从这狭窄的窗口挤出去,但这窗口就连他两个的头想挤出去都不行。高全说:真想不到你是个性情中人!

        赶来的警察们毕竟训练有素,根本未看到什么天女散花,亦未嗅到五谷之香。沈老头沉静地对拿着手铐的两个警察说:“假的,是我画的。”打开玻框取给警察看。警察看果然是画的,训斥道:“画假票证也是严重错误,尤其是粮票布票,要抓去关起!现在勒令你马上改正!”画师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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