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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第十章李杜登场

        1

        在农业战线卫星不断升天的报喜声中,三百六十行,没有任何一行甘于寂寞。

        美娟被调往新设的初中任教。她和其他来自各乡镇中心校的老师到教育科集中,看见过道的墙上张贴着谷川县教育□□的指标:开办半工半读大学一所,招生人数空括号(待定);在校高中生320名,比上年增加两倍半;在校初中生1854人,比上年增加三倍;另外还有初小、高小生及各类教职工增加倍数,校舍、操场、教具、运动器具增加数字等。大家心里热乎乎的边看边议论,这是否就是我们县教育事业共产主义的明天呢?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还有的音调高亢地反问大家:这明明是今天发生的,怎么叫明天呢?

        科长来了开会,首先总体介绍了有关情况。新设初□□5所,其中一所设在朗月,是个少数民族的山区。美娟知道从朗月翻山过去便是鸭嘴山工地,听了心扑扑跳。科长对大家关心的分配地点且不忙说,接下来又说了工资级别和粮食定量暂时不变等。老师们顿时就议论开了,因按规定中学老师粮食定量比小学老师要高。小学老师调初中的情况过去也有,虽说工资从小教级别转中教级别比较麻烦,长期拖都有可能,但粮食都是马上调了的。骚动中美娟上前递了个条子。科长看条子后放下,咳两声嗽,抬高声音道:“你们听清楚没有,暂时两个字?”紧跟着说了原则是服从分配,不能自己提要求。分配宣布之后大家要尽快报到,生要招,有的校舍要新建等。又拿起条子稍微扬了扬:“但这位屈美娟老师申请去一所位置最偏远的学校,可作为例外。”面向美娟:“朗月因为生源不多,班小,外面只分配去一人。”美娟道:“一人我也去!”“那好吧。”

        美娟马上便给冷骏写了封信,并投进县政府机关收发室的邮箱。她随后去仙鹤堂看二伯和二婶。夏茹听了不解:“咦——朗月离鸭嘴山近,但那个水库工地,修得了好久?”意思冷骏在鸭嘴山是暂时性的,你有可能永久都在朗月。美娟对此支支吾吾,做起考虑不周,有点后悔的样儿。其实这明摆着的事她怎可能没有想到,她想的是丈夫肯定不会再回公社来了,我就是要现在跟他见面在一起,以后再说以后的话!

        教育科科长特意交待,因值暑假,各校师生下去支农,各地售粮点的人也可能去支农,谨防去了拿粮票买不到粮,没有吃的,所以老师们去新学校时,一定要带点粮食去。美娟离家时的行李除陪嫁时的一个藤条箱外,就还带了一小口袋粮食——米、红豆和包谷面。去往朗月水路转陆路,至少需要两天。公婆执意要相送,婆婆当食堂炊事员既走不开,就只能由公公单独执行任务了。这天季仙穿上自土改起就一直压在箱底的玉色棉绸长衫,他为方便,而将残腿这边的衫子下摆从开衩处撩起塞在腰带上,抖擞精神,看起像绿林中人。这令美娟一路傻傻地产生儿子老子分不清的感觉,暗自又害羞又觉好笑,并且眼角发湿。季仙送儿媳走完水路,下船时将几十斤重的行李提在手里。美娟也知道公公虽然脚不好使,还能单手举起百斤之物,因此也不去争。

        下船走完跳板美娟就先站下了说:“爹,你不用再送了。”季仙指着不远一个村子说:“那村子从前有马帮。你稍等,我去给你找匹马。”美娟又高兴又不相信:“爹,不可能吧?现在马都是集体的。”一边忙又掏钱。季仙道:“这我自然晓得,看能否找到过去熟人,通融一下。”将握拳的手对她一亮:掌心竟有几枚银元。轻轻抛了抛,铮铮地响,美娟被逗笑了起来。就去了。不多会果然带马夫牵着匹白马来。马瘦,毛色也不亮,但扬鬃甩尾,刨着蹄子,像是对这趟行程感到兴奋。因为马夫和马要当天返回,只能走到个叫五十里铺的山村,还剩下小半路程要自己走。美娟听了笑起来,对公公说:“那里正是教育科说过途中可以住宿的地方,有个小学。”季仙背着马夫将剩的两枚银元给美娟,美娟赶紧就接下了。手心还感觉到爹刚才抛起的铮铮作响的声音,心想这是公婆在土改分浮财时冒性命藏下来的,我也不敢用,要留着纪念呀。她要把行李往马鞍上搁,马夫却拿去自己背上了。这边季仙便扶了她一把,将她扶上了马背。

        美娟笑着对爹挥手说再见时,见爹穿玉色袍子,身体稍微向□□斜,向她挥的也是右手,却站立稳当,有如玉树临风。忽然鼻子酸酸的,景物模糊,出现许多重影。忙将头扭过,骑马嘚嘚嘚跑了,把背行李的马夫丢在后面。

        季仙还站在那里望着。他目送的不止是行路之人,更还目送着这条路。前面那是条古道,他曾骑马挎枪来往。竹批双耳骏,风入四蹄轻,美娟骑这匹马差之十万八千里了。咦呀,这才上午,古道怎么就像沉浸在血红的晚霞中了,风刀割脸,鸦声寒心,都不是夏天当有的景象。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走那条道了,这小事一件。还隐约感到那条道都沉下去了,沉下去了。路当然还是要走的,只要有人,那是条新道,已经和过去斩断了,就算假模假样的恢复,已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条古道上的石板虽然凹凸不平,缺角少边,但是光光生生,如洗如磨。路旁石头、石壁上有些小孔,今人尚知,后人就将不知道这是背货的力夫,所谓“巴山背二哥”用来支着背篓歇气的打杵凿出来的。沿途的老树,树干粗壮盘虬,枝疏叶稀,树根如龙爪,连附著在树干上的野草花明艳摇曳中都带有古香古色,而树上乌鸦抿翅而立,斜瞅路人,都有一种遗老味道。小桥流水那边的山神庙,人眼看不见山神与夫人在相对咭呱,夫人叹的是油盐柴米,山神感叹有神论与无神论的交锋,我不是明明坐在这里嘛!当然我得走。美娟走在路上心中欢悦明亮,在奔向她的幸福前景,只有老马时或伫立甩尾,对周围发出应和的长长的吁叫。美娟应是此路全程的最后一个过客,过不久当这里小土炉群建起之后,一切都将画上句号。

        五十里铺村小无寒暑假,只放农忙假,目前在上课。姓汪的女老师带美娟住她家里。说起明天的行程,还有六七十里山路。汪老师说:“天热,走早点凉快,天黑怕有野物,男人请不到假,我送你一截吧!”美娟巴心不得,问:“你上课?”“我争取不迟到,迟到回把也不要紧。”鸡叫出发时,美娟将带的粮食米、红豆、包谷面各舀了些,共有两斤多一大碗送给汪老师。她硬不要,她丈夫来接了过去,挨她几句骂。

        阴天不见星月。汪老师帮她背行李,走一截之后美娟要与她换着背,她不让,说你们公办老师……美娟想解释说公办老师也经常带学生劳动,体力也不差,又想过会儿有我背的呢,就没吱声。拂晓分手时,汪老师说还有四十来里,反正你下午拢没问题。把藤条箱子从背夹上取下来,背夹她要用不可能送给美娟,但把歇气用的打杵给美娟了。美娟与她依依而别。

        藤条箱加捆扎在一起的铺盖卷儿也就三十多斤吧,这对美娟来说不算重。汪老师送给她的打杵,使她在任何地方,不需要把负重取下来就可以站着歇气。这样连身体有三只脚,一只脚在背后,不留意会有点晃,摇晃之中想着很快将要与丈夫同个被窝儿,是何等甜蜜,不久连心儿也摇晃甚至颤抖起来了,身体将要飘起来,真的飘起来倒好呢,提前就飘到那两人的极乐世界中去了。但这当然不能持续太久,只能定一定神又登程。看日头当顶,影在脚下。日影拉长,膝盖也开始发软。不知朗月还有多远,连个可问路的人家都没有,山道上就她一人在孑孓而行。山民们都不知被哨声集中到哪座山哪面坡哪道沟去作战了啊!以前再偏僻的山道上都有的砍柴郎、挑脚夫、货郎、猎户、收山货的、走人户的都捉迷藏般的消失了。

        她将行李搁在路边,坐在上面歇气,而将打杵置于膝上。

        正在这时,她听见爱人那昂扬、舒缓之声贴地奔来,类似山谷的风吼,携带树林尖锐的唿哨,她感到身体被抬离了地面,像坐在魔毯上飞起来了。又感到这声音像长笛悦耳明亮,吹奏出了一个个月亮与太阳!“嘿,冷骏,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腾地站起,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

        奔跑过来的冷骏冲她嚷道:“仙女!我的仙女!”她大声喊:“我会飞,刚才差点就飞起来了,我飞给你看!”她向前一纵,但她的双腿实在太软了,只虚有个架势。他就地打个滚,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打滚,这对他而言其实是前世的动作,举手投足一样,所以那么熟练,刚好把她接在怀中,然后就滚在一起。她内心那么幸福陶醉融化的同时还能惊异于他居然能遍地打滚、滚这么多圈还滚得跳起来却把她保护得这么好她身体任何部分都没有接触地面,就像怀中婴儿一样不可思议,而她也真的就像怀中婴儿一样钻进他的身体去了,只剩一张脸和一双手臂,脸好让他来亲吻,手臂好用来互相搂着,提醒自己还有个我,这是妻子的感觉。而冷骏当然觉得女人之躯、妻子之躯,也就是大地之躯,滚烫得像骄阳下的泥土,她满脸的眼泪汗水唾沫像夏天的河流湖泊、满头满身尘土叶屑像被火热之风卷裹着,而这些正是对大自然的感觉,是过去小兽的最爱也是他现在潜意识中的最爱,而他就是这股火热之风。他于是叫:“天晚了,走得了!”“不走了!就在这里!”这娘们!男人浪,娘们还更浪!

        两个手牵手站起来张望。路边布满各种形状的黑石头,圆的居多。石缝中伸出大蓬的蒿草和各种直束的放射状的错杂的刺棘,草虫们已在那里亮开金口迎接凉夜和二位远客。远方的晚霞和杂木树林绚烂凝重得像幅油画,画中正好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槐树。他俩便向画中的槐树走去,他手提行李在前,她手指拂开遮住了眼睛鼻子的凌乱不堪的发丝跟在他后面连爬带跳,根本没有路,他走过的地方就成了她的路。

        巨槐顶端的鹰巢里,一对老鹰正对他们鹰视眈眈。人性与野性一番搏斗之后,冷骏打消了鸠占鹰巢的念头,决定在树腰上有根横杈的地方搭个人巢。等他开始工作,这对老鹰便放心而又开心地在天空盘旋起来了,甚至飞到即将闭合的夜幕中去,又悠然而返。

        美娟望着搭巢的丈夫心儿扑扑跳。哎呀我一身脏兮兮!就把行李解开摊着,拿着毛巾,向着树上嚷:“嘿,你看,附近有没有山溪呀,我要洗个澡!”说毕心里好笑,他哪里看呀,看不一定能看到,他闻,再远的水气、花香以及兽迹等都闻得出来!“近!就在那边,”丈夫在树上指引,“不好走。”不好走,没关系。你指过,路就有了,她心里甜甜蜜蜜地想。她来到这座幽雅无人迹的水潭,时明月在天,见潭整石为底,边沿有些绿苔。水无声流淌,细细一股活水哪里流来流向何处都不知道。

        她来个蛙泳的姿势,直奔潭底,翻身轻飘飘坐着,清凉又滑爽。突然有个想法,这是个水晶宫吧,人生活在这里就够了,多惬意啊!啊鱼儿不就是这样么,那莫非人的生活还不及鱼儿呀?怎么会有些心酸呢,在这种时候,唉我想到哪里去了!她双手同时拨弄着水,叮铃叮铃,边洗边哼着歌儿。不经意间,看见潭岸边开满了白色的雏菊。嘻,这未必是天女散花呀?洗完她擦干头发,采摘雏菊用来挽成个花环戴在头上。满心喜悦,觉得自己变成了仙女。

        她回到巨槐下,工作完的冷骏一身臭汗,嗅出她一身的水香和花香,箍着她的小蛮腰,宛如箍着燕尔新婚时老婆的细腰,惊诧莫名。她自己也觉得小腹平坦了,腰变细了。那一定是潭魔水,他心想,便说:“我也去洗一下!”她趴在他颈项上,狂嗅着他身上的野性和汗味:“你不去,你就这样,我们上去呀!”

        他要抱她上去,她笑道:“你背我上去吧,这样更方便!”他背负着她像猴儿似的三两下就进到搭在树腰的人巢中去了破茧终由织茧者,他妙手搭建的巢终于被他自己瓦解,他穿云而下,是的穿云,一朵白白的云在下,他来得及抓住云的双手,黑白两朵云依偎在树杈上,喘息。

        天明之后相偎而行时,她方想起问他怎么晓得来接她的?

        他昨天回工棚,见树上落只长有耳朵的鸟儿,耳如人耳而红,尾巴一翘一翘地与他打着招呼。进去就看见床枕头上摆着她写的信。

        她听完又来劲了,向他怀里拱:“骏哥哥,你是神仙吧?你上辈子肯定是个神仙!”他道:“我也觉得……但不是神仙,是只小兽,哈哈!”美娟甜甜地笑:“小兽?不过也像,你的嗅觉,鼻子煽来煽去……”

        2

        在一些城市,街道、镇也在锣鼓声中改称为公社,办起了街道工业和集体食堂。其中集体食堂主要是为了解放家庭妇女,并不强迫参加。曾经的家庭妇女们去工作单位上下班,“扫盲课本随身带,一边赶路一边吟”,有的扫盲笔记上全是中药名,一举两得。妇女们热情高涨地参加街道工作和扫盲成为这个高烧时代能激起人们感动涟漪的一道独特风景。

        扫盲!扫盲!有的乡村,农业社会计用刻木结绳记账,时间一久就成了糊涂账。有的地方,主要是深山沟,扫盲老师一贤难求,隐藏多年的坏蛋因而暴露出来了。有地方通缉令发到乡村,村长找唯一的“秀才”认读和张贴,却不料被通缉的正是“秀才”本人。之所以城乡对扫盲反响热烈,是因为什么东西包括财富都有多余的可能,只有文化(也许再加健康)谁也不会觉得“多余”!鸭嘴山工地的农民工对扫盲也举双手欢迎。这又是用加夜班的时间,用从白日劳动中挤出的时间,相当于休息,或喘息,何乐而不为!

        鸭嘴山工地从农民中临时抽出来当扫盲老师的,大都是初小和高小生,及念过几天私塾的。先生教得结结巴巴,学生学得没盐没味,脸朝着老师黑板,吼着吼着就睡着了。但只要一惊醒过来,就跟着老师吼。不跟老师吼?不跟老师吼就去加夜班!

        但扫盲指标与“钢煤粮棉”四样国家急需的指标相比是“软指标”、“柳三变”,老呈下降趋势。最初要求识字1500算扫盲,后来降到1000字,再后又说能把“乡土教材”读完就算扫盲。乡土教材不知在哪里,可好,美娟到来就解了这个燃眉之急。

        美娟和丈夫到朗月小学,受到同样是小学提来教初中的原完小主任谢老师的热情接待。谢老师并对美娟说:“教育科叫你们这么早来,因为有的学校要搞建校。但我们新初中有小学的教室可以借用,把建校劳动安排在开学后。开学还早,你现在可以自由安排。”美娟听了笑起酒窝。她于是就跟丈夫到鸭嘴山来了。

        洪范如获至宝,为美娟安排了单间住宿,还让她在指挥部吃小灶饭。规定当她上课时,别的老师也要轮流来听课。洪范这么做,是意在放出一颗师级的,地区甚至全省水利工地的扫盲卫星。

        美娟自己刻蜡纸,编教材,第一课全团几百人在雨天开会用的工棚里大声吼叫:“天上飞,地下推,工具改革猛如雷!”坐前排的十来个扫盲教师为了显示自己,更是不等她教完便已吼出,个个青筋鼓起,嘴巴张圆。洪范担心学生打老师的岔美娟会不高兴,站起想加以制止,发现美娟满面笑容,一脸红光,劲头十足。哈哈,上课就该这样!

        美娟教材“天上飞”是指工地上的“飞索”和“飞兜”,地下推就是她丈夫发明的“木牛流马”了。工具修理处木工帮她做了十多块小黑板,她把要学习的字词写在黑板上,如包谷、高粱、马车、水桶、挑担、工分、记账等,插到路边和工地上,让大家边劳动边学。她站在小黑板旁边,只要推车挑担的民工目光投过来,她就叫:“毛巾!”“毛巾!”民工跟着吼。下一趟“毛巾”已经抹了,她叫:“袜子!”农民跟着吼“袜子!”洪范为抓主要矛盾,因擂战鼓和插小红旗竞赛与美娟开展的工地教学有矛盾,将二者都暂时叫停。

        然这场举国投入的扫盲运动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突然之间就降温了,说好的发扫盲毕业证书泡了汤,鸭嘴山各师之间也并未夺什么扫盲的红旗。这只有对美娟的时间安排和他们夫妻的团聚来说,算是恰好。

        3

        新设朗月初中将开两个班:新招一年级班,有31人。二年级班都是返回到朗月的已在外地初中住读的学生,有18人。老师加职员4人,工人(临时工)一人。谢老师任校长。冷骏送美娟来校,时刚过午,他刨碗包谷碴拉饭就离开了。学校教职工正下村动员在册的学生来上学,美娟也要求马上下村,谢校长便让她去动员一个叫林黔月的学生。

        谢校长带她出学校走一两里,指着岔向右边这条小路说:“你一直沿着走,下条沟就到了。”这路初有起伏,后便一直下行,最后来到整块的石头山包上,看下面山沟中有梯田和种包谷的陡坡地。石路呈之字拐下去,为避免青苔溜而打凿出浅浅的阶痕,陡处更凿成阶梯,看来先民为种下面那点地还真淘了点神,也或许出沟去还能到达什么地方。下到底,从出学校算起走了一个多时辰。

        只见从山壁中流出道泉水,旁边便是农家的一口石缸,用竹筒将泉水引进石缸里。这是农家的背后。她虽不口渴,还是忍不住从石缸中掬起一捧水,饮了一口,咂咂嘴,齿缝和舌根都是凉悠悠、甜津津的。转到前面去,有个小坝儿,一门三间的土墙草顶房盖在石阶上。

        姓林的小姑娘见学校老师来了,小嘴微微张着,眨巴着眼睛,很是惶惑不安。端小板凳儿请老师在坝子坐着,说去烧茶,美娟忙说不用了,刚才已掬饮了石缸的水,又甜又凉。问了声:“你家有茶叶?”“苦丁茶。”客人一听想喝,但又不好说。小姑娘打量她一眼,也没说话,进去烧茶。一个满头皱纹的老婆婆来到门口,扶着门方与客人点头招呼,然后也下来坐在坝儿里,跟美娟交谈。原来,她孙女不能去上学的原因,是每天要上沟之后再翻两匹山,去食堂给她打两次饭。她儿子儿媳每天出工从早忙到黑,遇到大兵团作战,有时几天都不回屋。

        美娟问就为这个?老太婆不语,似还有别的。但就她说的这个原因,已是解不开的死疙瘩。

        小林姑娘端茶出来,她很瘦,五官清秀,说话露一口白牙齿。农村刷牙的普及率更低于识字率,美娟好奇问:“你天天刷牙?”小姑娘抿笑说不叫刷牙,就是爱舀石缸水用食指漱漱口。

        美娟无言以化解难题,边喝苦丁茶又扯了些别的。小姑娘撇了撇嘴角道:“哼,招生时说的,中学生由国家供应粮食。现在又说农村学生吃饭,要自己从家里带,我从食堂带去的猪食子,不把人笑死了!”美娟忙说:“哎,你弄错了,不是叫你们从食堂带,是按月自己从公社粮店称粮,带到学校。”“那称多少粮?”“具体要问。但我晓得,中学生,规定是按强劳力的定量算,你们队强劳力的定量是好多?”“七两谷子。”老太婆马上说。“哼,麻烦,看脸色。”小姑娘眯了眯左眼的同时,还挤了挤嘴角子。美娟搞不清她话中看脸色是指看谁的脸色,只觉得小姑娘对世态冷暖的体验一点不比大人差。美娟于是像抓住机会似的,赶快说吃的莫愁,学校自己要开荒地种菜种粮。“都是天堂了。”小姑娘却又说句。天堂一词,这两年是城乡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了,天天宣传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食堂,不是天堂就是桥梁。

        老太婆忽然说:“老师,我孙女,她要去上学!”小姑娘听了,难掩心中的激动,美娟见她小身体在打抖。美娟立即把她搂着,问老太婆:“那,你吃饭?”“老师,我慢慢走,走不动了我会爬。”“婆婆,”小姑娘哭着问:“那,菜羹羹……”

        美娟一问才晓得了,小姑娘除了要给婆婆打饭之外,还要将婆婆在家里用瓦罐煨的菜羹羹,提到食堂去,很多家庭都是如此,需要将食堂的干饭与菜羹羹和着吃。美娟便说:“小林林,天无绝人之路,婆婆叫你去上学,婆婆和你爸妈他们总会有办法!”

        美娟一问还晓得了,小姑娘这样没劳动力的一天是三两谷子。所以小姑娘说“都是天堂了”,定然是指学校。

        朗月初中开学后执行“劳动教学”计划,师生半天上课,半天参加建新校舍和开辟操场。我手砌成我读书的校舍,坐进这样的校舍,不好生读书是说不过去的呀!

        师生还开荒种地,把学校周围能挖的地都挖出来点冬小麦和胡豆,到处见缝插针地种瓜果蔬菜,解决吃菜问题。

        令学校意外的是张宇书记来校视察了一次,听屈美娟老师上了一堂初二数学课。他听完课与屈老师交换意见后,就去操场上和学生交谈。他问同学们在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面前这个学生居然大胆将手掌做成小碗状,伸向他面前说:“别的都好,就是吃不饱,一顿饭才那么一点点。”张宇不经意地将学生背后略显惊惶的谢校长扫一眼,沉稳,但又很坚定地回答:“这我知道,到处学校都一样,但这是暂时的!”

        可惜张宇“暂时的”没应在吃饭上而应在了放卫星中纷呈的中学、红专大学等的存在时间上,朗月初中办学才一年,学校就撤销了。学生按16岁划线,属鸡的(虚龄16岁)可留,属猴(虚龄17岁)以上的,都要“自愿报名”回家去“大办农业,大办粮食”。有点水平的学生编顺口溜“鸡犬皆可留,死命猴子头”。消息传来,学校笼罩在一片愁云中。学校撤销后,适龄者将去县城中学读书,而对超龄生学校表面上还是自己报名和欢送。在欢送超龄生校会上发言的学生代表(发完言就不是学生了)边发言边哭,他们心有不甘地问谢校长:“校长,我们有没有什么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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