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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兽蛋儿


第一章人兽蛋儿

        1

        小神子是天界顶尖人物天聋地哑二童撒向人间的一把红豆,就像是他俩的缩小版。只不过二童作风狠辣,处世老到,小神子顽皮罢了,心地却很善良。小神子状如三岁小儿,扎冲天炮,戴红肚兜。不合群,一乡只一个。小儿冷骏生下来后,活蹦乱跳竟不输与小神子。天聋地哑对他大感恼火,甚至可说恨之入骨,但又不致将其掐灭了。人兽蛋儿乃其对冷骏的蔑称。

        小儿冷骏生得虎头虎脑,眉长及鬓,像画的。人有问,其母玉瑛笑道,我还不画眉呢,男孩儿画什么眉呀!时地方军部林立,其父冷季仙是一处军部的军官,长期在外驻守打仗。

        春天里,玉瑛上山坡采清明菜,儿子在山沟捉螃蟹。玉瑛采完清明菜,去看儿子,见娃儿光条条坐石头上,仰着脸,手向后撑着身体,脚后跟劈里叭啦打水玩。与儿子背对背坐一块石头上的小神子,头上冲天炮散了架,红肚兜已成泥肚兜,这玉瑛眼里没有。

        起先小神子在沟水里玩手倒立行走,冷骏也玩手倒立行走。小神子玩单手倒立跳着走,冷骏也一样做。小神子在石头上做了个二指禅,不料冷骏做了个一指禅不说,还单指在石头上跳上跳下,小神子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小神子怕伤害他不再做更难的。小神子能在火苗和针尖上翻筋斗,这岂是冷骏所能望其项脊!

        小神子爱和小孩一起耍,奇在大人都看不见他。小神子好强,常跟小孩争吵,小孩也不让他,与他赌吵。小孩对大人说,有个和我们一样大的娃儿,拴着红兜肚,光着脚板和我们玩抓石子,他输了不服,还同我们吵架。真耍赖,明天不和他耍了!大人们听了不敢开腔,因为小神子很小心眼,动不动就要生气。有家人不小心得罪了小神子,这下可好,夜里一家人刚睡下,猛听牛吼叫,起床一看,牛竟然拖着犁奔出门去,到一块洋芋地里犁起地来,把嫩洋芋翻得遍地都是,洋芋被牛蹄踏得稀烂。大人们跪着向小神子哀求,小孩儿则抓起土块朝牛身后打去,说有个娃儿赶着牛在地里乱跑。不知是哀求起了作用,还是被小孩儿的土块打疼了,牛终于停下,气喘不已。小孩儿拍手说那个娃儿跑了,还嘻嘻直笑呢!

        玉瑛这时见笆篓里虾子蹦、螃蟹爬,是娃儿抓的呀!她忙去捡笆篓边蹦出来的虾子和小鱼。玉瑛说不清自己复杂的心情。机灵胆大的儿子,不怕疼的儿子,她好欢喜好骄傲呀!你呀,当娘的,你不怕儿子被夹着呀!怪,他就是不怕疼嘛!

        儿子又下了水,小身躯肉敦敦的,小腿肚鼓鼓的,舞着像两段莲藕似的小手臂,沿着溪沟跑。玉瑛脱鞋下水跟着,被石头硌得脚板心疼。儿子这块石头闻闻,那块石头闻闻。娘喘息着笑:“嗨,你是狗变的呀!”去翻儿子闻了没顾着翻的石头,只掀起道缝儿,大螃蟹的眼睛就露出来了,一对钳脚也示威伸出来。玉瑛怕挨夹,只得叫:“骏娃子,你来!娘害怕!”

        转身看,笆篓都快装满了!哪来这么多鱼虾呀?把玉瑛都搞迷糊了!母子俩这边翻螃蟹,小神子那边将寸长的小鱼虾一把把往笆篓丢。小神子还将山都、魍魉藏在石缝里的大鱼掏出,丢在母子俩的脚前,鱼像是自己跳出水的!小神子这样,因玉瑛在家里设了小神子之位。还因骏娃子好玩、不怕疼,推一下攘一下,别的娃儿早就哭起来了,他屁事没有,两个在一起很开心!

        他们回家,女佣顾大嫂已磨好掺糯米的米粉。两个女人将清明菜淘洗切细,用石臼捣成糊糊,加在米粉里揉匀,捏成一个个小圆饼。然后,一些用罾子蒸,一些加点儿油,用铁锅烙,还要香。她俩随后将蒸的烙的两种清明粑用布层层裹着,放进竹篮,另有一瓦罐稀饭,送去给栽秧的“打幺站”(两顿饭之间的小吃)。她俩刚踏上田间小径便觉有股旋风,跟着人走,玉瑛忙舀勺稀饭泼向路边,沟沟里,草草上,口里念叨:“野地的,路边的,请了请了!”

        玉瑛请租田的几家佃客孙尖、钱武、刘金贵、杜明喜、赵子云,连同这天帮着栽秧的农夫们,太阳落了来家里吃栽秧酒。二嫂夏茹过来说二哥也要来喝酒吃螃蟹!玉瑛喜不自禁,顾大嫂嘀咕:“他是说你这里没个当家的!”

        “栽秧酒,打谷饭”由来已久,诗云“我取其陈,食我农人”嘛!夏茹也来帮着做菜。栽秧酒不同于做席,鱼虾螃蟹加去年专门留着挂在灶头上的腊肉足矣!女人们将螃蟹油炸,小鱼虾用泡菜剁细了煎。腊肉切成有半个巴掌宽,半肥瘦,薄菲菲、红通通、亮闪闪,码在盘子里。煮腊肉的萝卜汤油汪汪,几样炒菜、凉菜是下饭的。

        农夫们日薄西山时就觉饿痨得慌,都月上枝头了,硬将该犁的田犁出耙好,该栽的秧栽完,才上田埂。有的上田埂就洗了腿脚拉伸裤腿,有的卷齐大腿的裤脚到东家门口才放下来,有的还高挽着衣袖裤腿就上桌,先坐下的眼睛都落盘里鼻孔大张大阖口水吞得咕嘟响。油炸螃蟹、煎小鱼虾好下酒,经得嚼。腊肉吃两块还想拈,已经没有了。不过后面灶头上还有堆尖尖一盘子腊肉,是用细篾条穿成的串串,来者一人一串,女东家数过的,临走才会端出来。散席时每人提起自己一串,醉醺醺回家去。孙尖手里提一串,裤兜又是鼓起的。顾大嫂走去摸他裤兜外面,摸一手的油。他扯腿就跑,顾大嫂喊:“背时的,走慢点,没得人追你!

        正是“芒种才交插莳完,何须劳动劝农官。今年觉似常年早,落得全家尽喜欢。”

        2

        十月初一的牛王节,牛放假。天刚亮街上就有牛在游行,牛角上都拴根红布条,挂着个用菜叶厚厚包裹着的大饭团。牛不大能容忍饭团总在眼前晃,于是一出街口,牧童就解给它享用了,一同田野间玩耍去。

        白天田间尽是在耍的牛!牧童倒骑牛背,去哪里、吃啥子让牛自作主张。啃着青草的牛眼珠子斜睨向豌豆苗胡豆苗,时不时偷袭一嘴。这牛王节允许的呀,牛若知动作不会如此匆忙。那些在草垛下闲卧嚼草的牛看去最享福,它们已经老了,连像磨盘样转动的下腭糊满唾沫和草渣都不觉得,像人老了不觉得流清鼻涕一样。

        玉瑛带儿子提块小脸盆大的糯米粑粑,去犒劳长年顾顺的“三锁坟”。三锁坟专指屁股和腿上的旋涡成三角状的牛,这种牛大象脚、熨斗蹄,走路叮嘣叮嘣,干活一头顶俩。三锁坟角上已挂了红绳拴的饭团,顾顺便将这块红绳拴的糯米粑粑拴在牛尾上。冷骏要去放牛,顾顺将牛角扳下欲令他踩上去,哪知他把着牛背双脚一跳就上去了。

        哈,谷也入仓了,田也翻过了,牛又放假,到处人都在耍。老者在村口群聚嚼舌,农夫在地坝袖手观天,村姑在家门口剪鞋样,老妪将家里母鸡一只只捉来摸蛋门、该关的关该放的放,小娃儿满坡跑。不耍的也有,那是行商,马铃儿响叮当,吸引姑娘媳妇和开店的把他们拦截下来,打开洋布看一看摸一摸,比家织布光生好看柔软,价钱也不贵,商品经济将要击垮农村手工业,使土布萎缩到家庭自织自穿,根本不能上市场,这农民已能感觉到但还意识不到。不能耍的还有碾房,水车总是呼啦啦带着碾砣旋转,守碾人总是像只灰熊似的里面打转。

        连山精野怪都来凑牛王节的热闹,小兽吼、雨工、火光兽也来了。三小兽能认出风狸转世的少年,少年长大就将大隐于世了,泯然众人矣。

        三小兽耳边呼呼响,在飞——不是他们飞,是树梢飞。也不是树梢飞,是千年石精青羊飞。立在田头一砣干牛屎上的小神子也飞起来了,是牛屎飞。也不是牛屎飞,牛屎堆上的鬼叫雷霆——此雷霆夸张形容一大砣屎自牛屁股落地的巨响,是雷霆飞。小神子忽儿脚踩牛屎砣,忽儿将牛屎砣勾起顶在头上。“小神子,你踩的什么?”吼问。“雷霆。”牛屎砣代答。

        “他在那里,”小神子指着冷骏,对吼、雨工和火光兽叫,“命硬的孩儿!”“你们是朋友?”小神子脚下雷霆问吼。“不叫朋友!”“玩伴?”“更不叫!”“生死之交?”“我们就是一个!”牛屎砣眨巴眼睛,感到迷茫。

        天际堆起乌云,远望如窑烟,一团漆黑,内火花灼然。须臾,乌云涌至,雷公立于前,后面童男童女推霹雳车排列成阵,车上霹雳尖堆集如小山。霹雳尖,火石尖也,产自羌东之村。此村民无他事役,每岁出火石尖万千,以给雷公所用。

        雷公人面鸟喙,有翼。手一执鼓槌、一摇旗幡,足踏五鼓。霹雳车形如幢杠,环缀旗幡,凡十八叶。叶,电光也。雷公引连鼓相催,童男童女乃将霹雳尖掷下。视鼓声之缓急,亢奋时如若推车倾倒,则满天电光,遍地滚雷,雷电交加,天焦地陷。

        童男童女因此次阵势非同寻常,疑有劈人之事。雷公果一脸杀气,以槌指着冷骏:“尔等选沉重石尖,向他多发几枚!”童男童女蹙眉:“哎呀,一个小儿!”

        雷公此番布阵挟带私货,欲雪当年被风狸挑翻之恨。其且欲毁灭风狸之魂魄,而若魂魄遭毁,即使累经多世,遇缘再生,已与风狸毫无牵涉。

        时雷霆、青羊、小神子皆嚷:“哎呀,炸雷来了,不是玩的!”各自鼠窜。三锁坟正在坡上吃草,身旁有株大树。冷骏将牛绳挽起挂在牛角上,爬在树上探雀窝,就是看一眼窝里有没有蛋,老雀一场虚惊。顾顺在坡脚扯起脖子喊:“骏娃子!雷来了,快下来!”三锁坟下巴挂着几根青草,被几声初雷吓懵了。骏娃子体柔且灵如猿猴,他从树顶下滑到树的半腰,便纵身跳下骑在牛背上,迅速解下牛角上的绳子,翻身倒骑着牛,用牛绳狠抽牛屁股,口里叫:“三锁坟,走!走!你走不走!”见牛不听,他便飞身下牛背,跑到前面用力拖:“哼,哼,你不走,我要把你的鼻子拖缺了!”

        雷公以足猛踏五鼓,手急转旗幡如风车飞旋,令童男童女以目。童男童女将霹雳尖如雨点般掷下。冷骏身上忽趴着只白羊,童男童女惊愕失色:“哎,雨工!”慌忙停下。

        村民只见层层乌云像着火的棉絮,引燃坡上那棵大树。树旁有一金童牵着条金牛,在风雨雷电中不离不弃。雷公息鼓而骂:“蠢羊蠢羊!”童男童女眼泪花花,浑身瘫软问:“何蠢?”“干伊甚事!”大雨、雷电骤息。

        玉瑛搂着儿子,见他衣服烧成绺绺,头发烧成卷卷,皮肤烤得金黄,眸子不转,不能说话。玉瑛披发倾泪,大声喊魂:“骏娃子!骏娃子!我的儿!你回来呀!你回来呀!”冷骏乃眨眨眼睛,活动四肢,坐了起来。玉瑛还带着哭腔:“我儿,你到底烧着没有?你皮肤都烤黄了,摸起是凉的!”“我没事!我身上有只白羊,还有三锁坟,他们哪儿去了?”

        人们看得见的,三锁坟烧成了叉烧,大树烧成了炭。炭之树像对牛角,人们说它是三锁坟的魂。

        人眼看不见的,雨工趴在坡脚喘息,像堆烂絮。童男童女酸鼻道:“雨工不同我们玩了!”“今年下不成毛毛雨了!”朝雷公投去怨怼的目光。

        后来,当人们割三锁坟的肉时,冷骏抽身往坡上跑。他在坡顶上对像对牛角的炭之树跌着脚叫道:“三锁坟,三锁坟,我对不起你!”做一团儿蹲下哭起来了。顾大嫂去牵他回来,对人说:“这娃儿不好哭,哭就哭得好凶,就像要把心子都呕出来了一样!”又对玉瑛说道:“我牵骏娃子回来,他一边走一边恨恨朝天上望,像要把天咬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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