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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颜珞


四驾的华贵马车驶过长街,停在了一座古拙的建筑前。明明方才经过京中最热闹的街道,可车行至此处别说行人了,就连飞鸟都几不可见,更显出一种阴森的不详。

        这里就是监事司了,关押犯人的刑狱还在后面,但马车只能到这里,剩下的路就要步行了。

        监事司是景帝时期组建起的特务机构。景帝年少曾受权力极大的丞相挟制,因此深感臣子做大、皇帝无权之害,故而建立了不受三省六部管辖,直接向皇帝负责的监事司。

        名义上监事司附属于监察台,司首也只是正五品的官衔,但实则其权力极大,不但可以监察百官、还有秘审官员的权力。

        宁入阎罗府,不进监事司,便是形容这里有如何可怕。

        这监事司的大门仿若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凡是被押进去的,十之有九都再没了消息。

        今日司首恰好不在,听说公主驾临,监事司的左使沈南连忙出来迎接。应落年简单说明来意,沈南也很识趣地没有推脱阻拦,只是说颜珞如今还是代罪之身,探视可以,但不能将人带出牢房。

        原本她也没有想过能如此轻易地带走颜珞,对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见她面上并没有露出不满,监事司的人也松了一口气,一路引着她走向大牢。

        监事司是纵深的走向,最前面是待客的正堂,绕过正堂则是日常司卫文书记录案情处理公务的地方,侧边有几座小耳房,用做值班人员休息之处,再往后走过一道向下延伸的地道,就是世人谈之变色的诏狱。

        诏狱里关押的都是由皇帝下旨捉拿的钦犯,监事司可以直接越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直接行使审判和治狱大权。因行事不受制约,所以刑讯逼供、捏造证据等情形在这里便如家常便饭般寻常。

        应落年早年曾听说有某个官员进了监事司,司首让他日日熬刑却不致死,又遣人告知其家属说只要银钱足够,便有办法将人放出来。那官员被抓,一家妻小本就慌了神,更担忧他在狱中受到酷刑,听来人这么一说便立刻去典卖家业,可那官员本是清廉的好官,哪有什么家业可以变卖,见连出售祖宅的钱都不够让监事司满意,官员的妻眷只得四处借钱,城中明着暗着的钱庄都借遍了,将钱全给了监事司,只求能给那狱中官员留一条命。

        直到监事司见那家人实在榨不出油水了,便将她们交上来的银钱全部当作贪污的赃款写入卷宗,也不用大理寺复审,隔日就将他提出去杀了。

        在监事司死人再正常不过,皇帝只看结果,数十万两赃银,也的确够杀头的了。

        可怜那官员一生清正廉洁,最后却背负着污名死于歹毒的阴谋之下。

        可嗟,可叹。

        但这距离应落年的生活太远,前世得知还有这样的事情时也不过是为国家错失良臣而唏嘘一番,并无多少感同身受。直到如今自己所思之人也进了诏狱,方才发觉这一路攥紧的手中都是被指甲掐出的淤痕。

        诏狱建在地下,需要经过一段封闭的地道。狭窄的地道里因为阴湿寒冷生出了许多苔藓,经常踩踏的人自然知道要走哪里,但第一次来的人稍不注意便会滑倒。

        跟着出宫的碧琴原本为公主提着裙摆,却被裙摆挡住了视线,不小心踩到苔藓,脚一滑向下连窜了两级台阶,差点连着应落年一起拽倒。还是前方引路的沈南扶了她一把,才没有让她一路滚到底。

        “放开我!”碧琴羞恼地甩开他的手,还要再去为公主提裙摆。

        “不用,放下吧。”应落年淡淡地吩咐道。

        “可”碧琴很犹豫。

        衣即礼。公主这日出宫虽换了便装,但按着公主的规格制作的便服也比寻常官家小姐的衣服华贵不少,裙摆更是长出一截。宫中的地面都是有专人时时打扫,平日里长裙拖地也不会脏污。可这诏狱怎能于宫中相比,这地面台阶指不定沾过多少秽物拖行过多少尸体,怎能让公主尊贵的裙衫拖地呢?

        “放下吧。”应落年将裙摆从碧琴手中拽出来,随手扔到了地上。绞着碎樱的裙面落地即沾上了乌水,阴污了一片,“从迈进这里起本宫便没想过能干干净净地出去。”

        这句话一语双关,碧琴没听懂,却引得沈南多看了她几眼。

        公主驾四,帝王驾六,四驾的马车本就不常在街市上见到,寻常便是宫中贵人出宫也轻易不会乘坐如此张扬的马车,平白惹人注目,想办点私事也不容易。

        出宫时见了皇后为她准备的马车,就知道今日她来诏狱的事情必然会很快被穿得沸沸扬扬,都不需要宫里出手,街市上这些见到了她马车就是现成的见证人和传播者。

        联系今日颜家的事情,大概不会有人猜不出她此行的目的。

        沈南的官品虽不够他出入宫廷,但在监事司当值的人都对近来京中的暗潮汹涌心知肚明,稍一联想便能猜出如此张扬的出行必然不是七公主自己安排的,原本他还觉得七公主此行并不明智,但方才观她行事又觉得这个女孩并不像对此一无所觉的样子。

        为常人不敢为之事,如果没有过人的才智而单凭一腔孤勇,则多数都只会落得一身孤魂祭天地罢了。

        下了台阶才是诏狱真正的入口,沈南掏出腰牌给狱卒看了,狱卒方才放他们进去。

        不过是多走了几步而已,这里的气味却与方才走过的通道完全不同。不同于方才潮湿的霉味,此时闻到的更多是陈年的腐臭,就像是什么东西烂掉了一样,让人从心底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排斥。

        应落年没有问那是什么气味,倒是沈南识趣地带她走了一条侧道,绕过了诏狱中的刑房。他向应落年解释道:“颜珞是前日才被送来的,恰好这几日我们司首也不在,所以至今都还没有审讯”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应落年打断他的话,她虽然脸上不显,但心中却因为这番话而被提上了油锅。

        沈南特意在此时对她说这样一番话,就表明颜珞的状态并不好,以至于他需要率先撇清监事司的责任。

        这诏狱中装的人虽不算少,但许是这里的人大多都没了说话的力气或是能力,所以除了几声细碎的铁链声响和痛苦的□□,这一路上倒并没有其他的动静,甚至在听到他们走近后就连这些声音都突然消失不见了。

        关押颜珞的监狱在整个诏狱的最尽头,那里有半扇用于换气的小窗,日晨好的时候会有些许阳光从那高处的窗户里照进来,是这座阴暗监牢里除了火把外唯一的光源。

        将应落年带到后沈南识趣地退下,碧琴也在另一边的过道处守着,没有擅自靠近。

        确如沈南所说,监事司还没来得及审问颜珞,他身上还穿着流放时刑部为他换上的囚衣。

        刑部的囚衣都是数年前批量制作的,自然不会请绣娘裁缝来贴身丈量尺寸。也不知订制这匹囚服的差吏从中吃了多少油水,粗糙的麻线布料不但有线头翻在外面,而且单薄得完全无法抵御这秋日的寒意。

        上次见面对应落年来说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那年上元节宫宴后,他们两个撇下斐熙偷偷跑出宫去看花灯。这夜不设宵禁,夜市上人影繁杂,她又好奇心重,碰上什么摊位都要挤进去瞧瞧。

        她倒不怕跑丢了,无论她像只兔子一样钻到了哪里,一回头总是能到颜珞站在她身后宠溺地注视着她。

        只不过这么放肆地跑了一圈,倒是不记得回宫的路了,于是颜珞就像小时候那样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慢悠悠地往回走。

        这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牵手,她的手这一路上被冻得冰凉,颜珞的手却很是温暖,白皙修长的大手轻轻将她的小手拢在手心,一点点让她僵冷的指节染上暖意,而她脉搏激烈鼓动得仿佛连同心脏都被囚禁在了他掌中。

        那时他已经是名满郢京的少年才子了,特别是自成一脉的颜体书法更是引得无数文人才子争相模仿,一时郢京纸贵。

        官家小姐们饮宴聚会时也会悄悄猜测,这满郢京的贵女中最终是谁能有幸牵上这颜公子的玉手。颜公子有洁癖,轻易不肯与别人有身体接触。所以能牵上他手的,必定是他心上人,大家都是这样猜测的。

        她虽不屑参与这些话题,可也会隐隐嫉妒着未来那个面容不清身份不详的女人,在嫉妒的同时却也有种说不明的窃喜与骄傲——她是唯一牵过那只手的人。

        就像她偷偷藏起了一块糖,每当别人四处找糖却不得时她便将自己的糖拿出来,拨开糖纸舔一口,再小心将它包好放回去。

        她希望那条回宫的路长一些再长一些,让她可以在他手里躲藏更长更长的时间。她被握住的左手一直都未敢轻动,生怕惊动了颜珞使他放开她的手。

        就这样,沿街的灯笼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她悄悄回头,影子中的两人长袖落下,隐去了袖笼下的秘密。

        他将她送回宫中,一路无话,却在分别时叫住她。他说之后的时间要全力准备科考,春闱之前应该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虽然她心下失落,但还是祝愿他能够蟾宫折桂、直上青云。

        那夜的宫灯下,他认真地注视着她,说如果自己有幸考中状元,便要逾矩向陛下求一样宝物。

        “什么宝物?”她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就像是好奇时随意问出的话,但实际上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好像马上就要从嗓子里跃出来了一样。

        见他不说,她便忍不住自己猜道:“前朝顾大家的真迹?”

        宫中收藏了顾扬亭手抄的《梵音集》,乃是当世书法之最。

        见颜珞摇头,她又猜道:“那是去岁进贡的那颗东海鲛珠?”那颗夜明珠被献上来时可是令见惯了奇珍异宝的王侯显贵们都啧啧称奇呢。

        “的确是颗明珠”颜珞故意拉慢语速,像逗弄猫儿一样看着应落年的眉毛先是耷拉下来,接着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撇了下去,这才慢悠悠的把话说完:“但不是东海的那颗。”

        “我要向陛下求的宝物必然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我求得了,别人就再也得不到了的。”

        “到底是什么啊!”应落年心里隐隐有种猜测,但那个猜测又太过大胆和逾矩,以至于她只能一个劲儿地想要让颜珞说出来。

        但他却没有回答,只是轻笑着要她快回去。

        她最喜欢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好像任何时候那里都盛着醉人的笑意。但应落年却觉得那天颜珞笑得格外的好看,像是已经准备好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虽然努力想要保持这份神秘,却依旧控制不住地期待着对方收到礼物时雀跃的惊叫。

        从那天起,她就日夜期待着春闱,春闱结束了又盼着殿试,盼着她心仪的少年高中榜首,回来告诉她,那个让他小心翼翼想要求得的宝物究竟是什么。

        从冬到春,夏熬到秋,轮回了四季,却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那个少年亲口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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