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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耳光


“公主?”

        “公主!”

        应落年猛地回过神来,还有些呆愣地望向面前的男人。

        此时她正跪在太极殿前的白玉阶下,膝盖因为受到长时间的压迫已经血液淤结,火辣辣的痛觉刺激得她克制不住地想要站起来。

        面前的年轻男子逆光站在她面前,头上一顶玉冠将墨发束起,让那对斜飞入鬓的浓眉藏无可藏,明明是绝世之容,却隐隐泄露了一分居高临下的漠然。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甚至还作为鬼魂回到了京都。

        就在刚才,她还亲眼见证了这张脸的主人逼宫篡位,杀死了她的父皇!

        “谢彦。”从她紧咬的贝齿中吐出这两个字。

        谢彦、谢子渊。这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名字,也将是未来血洗紫禁城、灭了她应氏一族之人的名讳。

        “公主今日还是回去吧,颜若辅与其子之罪证据确凿,即便您今日跪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谢彦受陛下召见时就见应落年跪在这里,已经跪了不短的时间,如今一个多时辰过去她还跪在这里,眼见着娇花似的小脸都熬得青白了,几次都摇摇欲倒,却又强撑着跪了回来。

        谢彦本不是愿意多管闲事的性子,多说这几句已是他难得的善心。

        但此时应落年盯着他的眼里却满是前世长街喋血的惨状。

        建元二十三年冬,驻守京郊的卫阳军叛变起兵攻入皇城,禁军统领元涛携八百禁军誓死抵抗,最终战死在宫门前。随后宫门被破,成阳帝被杀。来不及逃跑的众官员被叛军驱逐到太和殿前,逼迫他们向新帝谢彦宣誓效忠。

        成阳帝朝的忠臣纷纷以死明志,应落年的外祖父萧谦抱柱而亡。谢彦就站在太极殿的丹墀之上,吩咐太监搬来三人合抱粗的铁柱,置于殿前,让想死的人一个个上去撞,又准备了数十个白布袋子和写好了一模一样祭文的宣纸,祭文的纸上却都空着名字。每撞死一个人,守在一旁的太监就会高喊此人的名姓官职,由执笔太监将祭文的空白处填上,再抓二两碎银同纸张一起封进袋子里挂在那人脖子上,说是丧仪,接着叫人将尸首抬回家去,由家人置办丧事。

        更过分的是,那大理寺丞明明还有一口气在,谢彦却没叫医官来医治,绣着金丝云纹的短靴屈尊降贵地迈下玉阶,踩着地上的鲜血,亲自在他脖上挂了袋子,眼睁睁看着他鲜血流尽气绝身亡。

        傲慢又残忍。

        为抗奸臣而死,死后家人却要拿着奸臣羞辱自己的丧仪治丧哀悼,何等讽刺!萧家满门忠烈,不肯受辱,满门上下八十七口居然皆自尽而亡。其他人家大多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纵使死了家主或是爱子也要恭敬谢恩、领了丧仪治丧,而若是拒绝谢彦送来的丧仪,那便是连尸体都领不回去了。

        经此一遭后,不屈之人死绝,活着的都成了新朝的臣子,帮助谢彦以最快的速度稳定局势,坐稳了皇位。

        如此心机手段,即便应落年已成为了鬼魂依旧会感觉到不寒而栗。

        萧家满门缟素尚在眼前,此时再见谢彦,应落年的身体在意识之前有了动作。

        “啪——”

        殿前值守的侍卫太监呆了,俊脸侧向一边的谢彦呆了,连行凶者本人自己也呆住了。

        没有人能想到安和公主会在太极殿前掌掴太常寺协律郎谢彦,应落年自己也没想过自己这一巴掌真的能打到他脸上。

        做鬼时打了太多回,已经打成习惯了。

        这实实在在扇在肉上的一巴掌把应落年拍回了现实,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境,面前的这个人也的确是现在的权相之子、未来的新帝谢彦。

        这不是她目前惹得起的人物。

        谢彦直起身,将脸缓缓转回来。他手指轻点唇角,将那一抹鲜红擦去,半晌才将视线从指尖挪开,神色晦暗不明地看向面前跪着的女孩。

        他在等她的解释。谢彦不相信这个在深宫中一直装得谨小慎微的公主会突然有了如此的胆子。

        是谁给她的底气?或是谁给她的刺激?

        “碧琴,扶我起来。”应落年一振广袖,将重衣半遮的纤手伸向侍立在侧的宫女,借力站直后,她才优雅地抬起头回视谢彦,眼中尽是分毫不让的睥睨神色。

        她用的力气很大,谢彦又是偏白的肤色,只这么一会儿他的脸上已经泛出了红色。

        应落年就这样和神色不明的谢彦对视了半晌,随后发出了一声嗤笑,转头对碧琴道:“手帕给我。”她骄矜地站在突然安静的空气中,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每一根手指,然后将那方丝帕随意丢弃在了地上。

        “走吧。”扔下丝帕后她自然无比地扶着碧琴的手转身离开。

        这一切都太过理所当然,就好像谢彦是一只令人厌恶的虫子,打了一只虫子自然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道歉,不仅如此,打完了还要后悔自己怎么想不开亲自动手了呢,平白污了自己这只手。

        谢彦目送着那道华贵的身影走远,许久后他神色模辨地低下头,眼中氤氲着丝丝不详的邪气——那方丝帕委顿在地上,已经沾染了些灰尘,但上面用金丝纹绣的一簇花团却在逐渐布起乌云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倔强的流光。

        谢彦记得,那花叫做九里香,是如今待罪狱中的颜珞为安和公主寻来的,整个上京也不过她的栖凰阁才有一株。

        殿前值守的宫人皆低着头不敢看也不敢多言。

        这可是谢太师的独子啊!如今朝堂之事虽然谢太师轻易不开口,但他若是开口必然代表了陛下的意思。或是说得更直白一些,所谓陛下的意思也不过都是他的意思罢了。

        他的儿子谢彦也不可小觑,年纪轻轻就领了太常寺的职责。如今郢朝在西北战场失利,陛下又执意不肯让镇国公重新领兵,一意准备和谈,那突厥派来和谈的使臣已经快要抵京了,这时候的太常寺职责可不同往日,办得好了就是一条明晃晃的登天之路啊!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就是去太常寺晃悠一圈增加些资历,下一步必然是要去三省六部担职的。

        如今别说皇家子弟了,就连皇后和皇太后见了谢太师父子俩都要和颜悦色地忍让三分,安和公主居然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谢彦的脸,这已经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问题,这是吃错药了吧!

        应落年的确无法解释自己的那一巴掌,所以干脆就不要解释了。这种时候气势一旦弱下来才是真的万劫不复,理直气壮地扇完就走反而会让对方自己脑补出各种理由,替她补全她刚刚来不及想的借口。

        她扶着碧琴的手一直走出殿前,拐了两个弯后才实在坚持不住跌坐在廊轩下的木栏杆上。

        跪的时间太久,又强撑着走了一段路,此时她两只膝盖连着小腿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撩开裙摆,两只膝盖都已经由乌青变为了深紫色。

        “公主您这是在做什么啊?!”碧琴惨白着一张脸蹲在她膝旁,又是心疼又是惊慌:“平白无故的您怎么可以打谢公子呢!原本您要是央求两句,说不得谢公子还可以帮您在皇上面前为颜公子求求情。如今不但颜珞公子没救出来,还得罪了谢公子,这可怎么是好啊!”

        “他替颜珞求情?”她眼中划过一丝讽刺,“还说不准这件事是谁在背后谋划陷害呢。”碧琴的手实在太凉,应落年悄悄将手抽回来,在袖子下攥了攥。刚刚扇了人的感觉好像还留在她手上,让她感觉既有些痛快,又有些不自在。

        “先回宫,一会儿你帮我去给斐熙送一封信。”复又叮嘱:“悄悄去,别让人看见。”

        建元十六年京中发生了一件大案。

        参加春闱的举子出考场后自来都喜欢去京中酒楼喝酒放纵一番,建元十六年这年的春闱也不例外。有举人在酒楼内聚朋相酌,酒过三巡后便趁着醉意邀请酒楼中的考员将各自考卷默下,说是在结果未张榜前先相□□论指点一番,以促后进。

        见有人向店家要了纸笔开始默卷,其余尚在犹豫的人也不愿被冷落,纷纷默写下各自答卷共在座诸位赏析。这其中有一份答卷针砭时弊、文采卓著,极其令人惊艳,众人皆言此卷必定位列三甲。

        原本只是数个举子小范围的吹捧交流,便是那份墨卷流传了出去也无大碍。这种行为不是没有先例,而泱泱大国人才之多如过江之鲫,往往酒会上被交口称赞的作品也并不能保证就一定会上榜。

        所以当放榜后见那份墨卷的主人并未上榜,大家也就是替他唉叹声时运不济,并未有多少同情。本来此事到此便以结束,可自郢朝开科以来就有在张榜后随榜张贴入榜墨卷的习惯,既是为了彰显公正,也有供后来者学习借鉴之意。往往在放榜后各大书行都会派人将中榜的墨卷抄录下来、刊印成书用于贩卖。

        往年都是这样,今年也不例外,只是殿试结束后被点做状元的那张墨卷却与数日前南疆举人所默写的相差无几。而此事更毒之处在于,酒楼默卷的只是个毫无背景的落魄举子,而如今金榜提名状元游街的却是朝廷大官之子!

        此时经不得细想。一人生疑则数人生疑,数人生疑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琼林宴上大家还在举酒恭贺新科状元,可宫门外众多举子书生却跪于门前请求陛下严查,数百学子单衣跪阶、玉笔投书,阵势不可谓不大。闹到了这一步,若是皇帝无法秉公处置此事、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那青史上无论如何都会给他记上一笔。接着消息就传入宫中,颜珞及其父亲当场入狱,其家被抄。此案牵扯甚广,多名官员考生纷纷入狱,数十人被斩首。

        颜若辅熬刑不过,最终死于狱中,不过认罪的供状倒是已经画了押,但也有传闻说他是死后才被“画押认罪”的。陛下念及颜家累世簪缨、多年苦劳免去了颜珞死罪,下旨将颜家举族流放,其余人等也都依刑处置。

        此案诡异之处颇多。且不说颜珞有倾世之才,乃是郢京新一辈的才子之首,凭他的才学中榜得魁并不是什么难事,就只说如此抄家灭族的罪过,怎么可能会牵扯上这么多人呢?此事刚有谣言被放出,大理寺居然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六七个证人,有的是偷换墨卷的小吏,有的是负责重新誊抄的太监,居然连端茶送水的丫鬟都能出来指认一句某人某日与颜尚书于书房密谈,似是在为科举之事密谋。

        证据链太完整,让人生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前世应落年便是为此事去太极殿前跪请陛下,请求父皇仔细考量此种违和之处,不要轻易结案定罪,免得冤枉了忠良。

        然而她在堂下跪了一天,一直到被冷雨浇昏染上风寒,父皇都没来看过她一眼,更别提收下旨复审了。

        等她从昏迷中醒来才得知颜珞等主犯皆已被判决了流放,流放队伍已经上路了,再过后几天,又传来消息,这一行人在半途遭遇了马匪截杀,包括随行官员在内皆无幸免。

        就这样,直到最后她也没能与颜珞见上一面,留在她记忆中的只有一个折了九里香插在她发间的身影,那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在微曦中泛着朦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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