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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关云起从南地回来已是五月下旬,浓芳院的几株牡丹正盛,魏紫气奢。

        未免惹人非议,午膳后他把弥勒领了过来,叫他在太阳底下吃豆饼不许离开,弥勒等他拎着食盒站到廊下覃妧窗前时,对我说:“老马,我知道关哥哥是拿我当幌子。”

        关云起大抵觉着自己那点小心思藏的很好,不料十岁的孩子都已明了。

        那边,他托举起食盒冲窗里的人晃,覃妧小憩刚醒,正在惯例习字抄诗,她抬了一眼却并未搁笔,左手又翻了一页,气定神闲。

        “既知道是幌子。”我笑着摸弥勒头顶圆滚滚的两个髻团,“可见豆饼是真的好吃。”

        弥勒将咬了两口的饼举高了递到我下巴,“你来尝尝!”

        “刚用午膳不久,小人不饿。”

        闻言,他自己又一口包住,边嚼边对我道:“那敢情好哇,那碟子蜜裹麻花大姐一定是吃不下的!等会儿关哥哥就该送我了!”

        他年纪轻轻,反应确实灵敏,如弥勒所料,覃妧面对关云起拼命的声扰,蹙着眉将手里昨个曹弱弱送她的新笔朝他脑门上掷去!

        关云起没躲,被砸中后有些无措,等覃妧从窗前离开,他回过头来看我们,眼睛里头全是无辜和懊悔,弥勒看懂的,他还没明白。

        十岁的覃疏拍拍满手的饼渣朝他蹦蹦跳跳的跑了去,“关哥哥不要伤心,我来吃!”

        关云起双手叉腰看弥勒趴在食盒里吃麻花,我走来时他还在失落,只道:“也不晓得是带错了吃食,还是说错了话,又惹她不悦。”

        “也许同你无关,她刚醒,脾气便是这样,每到这时候我根本不进去伺候。”

        “不是。”他望着我惆怅,“我提到付长愉,她才拿笔丢我的。”

        蹲在地上的小弥勒突然蹬起来,黏糊糊的拳头朝关云起大腿上直捶,含糊道:“我娘都不敢在大姐跟前提那个人!你怎么回事儿呢?”

        我作调侃状问他:“送个吃的,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关云起还未答复,便见覃妧从屋子里出来了,她换了身从未穿过的白色衣裙,戴着幕离走了出来,刚下了台阶便把一个漆盒放在了我手里,“拿好了,跟我走。”

        “阿妧……”

        姐姐两个字尚未喊出口,覃妧就从他身边头也没回的就路过了。

        等我们刚出浓芳院的拱门,她突然转身冲里头大喊一声:“覃疏!若你吃积食等我回来还要挨顿打!”

        小弥勒噤声,用力点头,将两段缠在一起的麻花放到了关云起的手里。

        我想要去备马车,她却拦着不许,只让牵了两匹马来。

        覃妧马技不好,牵着马绳原地兜了几个圈,才让马沿着街道慢跑,我一手抱着沉甸甸的漆盒一手牵绳,驾马默默跟在她身后,没去问是去哪里。

        午后日头正烈,路面腾起的灰都滚烫。

        覃妧在另个坊市的街心处勒马,那马不受控,前蹄高抬险些将她从马背颠下,我险险抓住她的马绳,另外手里的漆盒却被拱翻,从中哐当的撒出一地的银子。

        “快捡起来!”她跺脚,在旁焦急催促,“都看着呢!”

        这儿很热闹,四周尽是行人商贩,我们所在,正是一家酒楼,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等走了进去,我才知晓她今日为何带这样多的银子,原是有人做场唱卖。

        “你去问问。”她将我怀中漆盒抱了回去,推我往人群里走,“问付长愉的字贴还在不在,还有他什么别的,共有多少,这些都要问清楚!”

        我应下后便往前走,衣裳却被人从后轻拽住,回过头,她正缩手,在幕离的纯白软纱里小声地说:“老马,我在这里等你,要快点。”

        尽是男子拥挤的地,喧闹嘈杂,她来这里……属实不值得。

        京都永繁,安华坊第七十六街三十一号,通天酒楼。

        我竟不知这里有人在唱卖我的字帖,想必在浓芳院的关云起对着窗子是同她说了这个,才叫覃妧这样慌忙的捧了银子出来。

        “你也在等付长愉的字帖?”面前这肥硕男子听我问后,是一脸的不耐烦,“一大早就说有,等到现在也不肯亮出来!多半是那狗贼引人来的伎俩!”

        他指着台上展示一副梅花图的白胡子老翁儿。

        “是哪幅字帖?”

        “遥关贴!”男子的手在头顶挥了一圈,挥给我看,“你瞅这些人!好几个面熟的仕子!都是来一睹付郎君绝笔瘦金贴的!我也没把握唱价能唱的过旁人,这永繁有银子的海了去,但凡眼睛光亮点能见几眼,也不枉我挤这里头半天!气儿都喘不过来!”

        “不是绝笔。”

        我未过脑子,倒直接同他这般说了四个字。

        那人来盯住我,像是听了个笑话,朗声道:“你个不懂的搁这里头凑什么热闹!付长愉在宁州遥关写完这帖子没几天就死了哇!这不是绝笔,你告诉我啥是?”

        从旁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并非是头一回,然见这样多的人为了我那几个字而蜂拥至此,属实有些受宠若惊,恍若梦乎。

        他们都将我在遥关描绘战城山河民众的那张贴,当成是我的绝笔,殊不知在那之后我亦写了数封书信,辗转托人送去万州……

        “假的!赝品!”

        “陈老刀你也忒不地道了!我等等了大半日,你便用这赝品来唬人!”

        “遥关贴才是绝笔!九月初一兵变,十月未到付长愉被斩于万州!你那帖子是假的!”

        人声鼎沸,尽在斥责台上的陈老刀卖赝品。

        老翁儿被质疑,借着天窗打下来的亮光又去看了看那残了一角沾了血的绢帛,对众人道:“这个可是有人在宁州叛军营地里头捡到的!怎么会是假的!兴许那时候付长愉没死呢!”

        “陈翁!这可不能瞎兴许!”

        这时,有人自告奋勇奔上了台,夺过那绢帛故作精通地细看了一番,高扬起笑道:“怪不得陈翁被蒙!这笔五花鹤仿付郎君仿得有七分像!可毕竟是仿的,漏洞逃不过在下的眼!笔劲虚浮形似骨无!此乃赝品!”

        有人问:“写的是什么?读来听听!”

        那人张贴站毕,逐字念道:“吾妻覃妧,亲信如晤,吾于城隍庙中幸拾枯笔干墨,裂帛以作此书……”

        “读什么读!”不知是谁在下头喊了一嗓子,在那男子仅念了两句后便生硬将其打断,“都晓得是赝品还有什么好读的!烧了去!省的流到别处诓了旁人!”

        附和之声随后高涨,我回头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见她朝我挥手,隔着数十人未闻言语,意图我却了然于心,她大约是想我去抢那片写满字的绢帛。

        我艰难地朝她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时,她却用力推我。

        我听到幕离白纱下的覃妧带着哭腔说:“是他,是他!”

        “他们都说不是。”压抑住汹涌的念头,我用身躯隔开另外一个拼命朝她挤过来的男子,低下头劝导:“这里太闹,不是姑娘家该来的,我们走吧?”

        “老马!”她伸手掀开白纱,红润的双眸里带了太多的委屈,“即便他们都说是赝品,我也要买来看一看!”

        我顾不得阿淑每日同我念叨的尊卑,将她撩白纱的手抓住放下,重新把幕离替她往前压了压,“若让旁人认出来!你往后的日子岂能安生?”

        “他烧了。”

        覃妧突然语气至低,面朝台上怔然,我转身望去,见那陈翁儿手里的绢帛在铜盆里已被火吞成了灰烬。

        这下,付长愉的绝笔,才是真正从世上消失了。

        而我往后大约是不能再写那字的,马行悦是个略通诗文字词的下人,下人的字,总是直接而粗鄙,和下人的身份如出一辙。

        “回去吧?”

        我在喧闹闹的人潮故作平和。

        她摇头,以绝对坚定的态度同我说:“我要等遥关贴。”

        “今日来了不少姑娘家。”旁的有男子闻言开扇搭话:“见了这场面又都退走了好些,姑娘如此坚持,也是爱慕五花鹤体吗?”

        “嗯。”

        “付郎君的五花鹤笔法乃世间一流,可叹年纪轻轻便遭此劫难,生前留世字帖,如今是金宝不换了。”他对覃妧继续道:“总是天妒英才。”

        “是。”

        “姑娘觉着,方才那被烧掉的是赝品吗?”

        “不知。”

        “可否告知在下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在下宅中有付郎君的真迹,可择日请姑娘赏鉴。”他收起那把写着超然行草的折扇,双手作揖,“在下魏缄。”

        覃妧隔着白纱朝他看去,“魏缄?”

        “在下字衍林。”魏衍林忽地自得起来,“姑娘名姓是?”

        她转过头,一声不吭。

        魏衍林觉得稀奇,啪地又将那折扇甩开在覃妧跟前晃,我见状上前阻挡,体面解释:“我家姑娘求贴心切,并不喜与生人打交道,况且男女有防,名姓还是不互通的好。”

        “你家姑娘可是知我名姓的。”

        “魏郎君乃尚书令三公子,端正清廉,风雅卓越,永繁当是无人不知。”

        “马行悦?”她突然出声,严厉斥责我:“你胡诌什么?”

        我心下发虚,恐魏缄来刁难她,正当巧,台上陈翁高唱道:“付准绝笔!遥关贴!”

        一时周遭沸然,争先恐后抢价争贴,从初的五百两银子,六人抢价后接连攀升至五千两,覃妧急迫地要我喊出五千三百两,我原想劝,话还没张口,魏缄直接抬到了七千两。

        她将装满银子的漆盒放到我手上,低声埋怨:“若我出到了八千两,回头要向陈氏怎么说呢!早知一张帖子竟哄抬到这般地步,从前便该多藏些!”

        “是,像今日这样拿出来唱卖,你便是永繁身家最厚实的姑娘了。”

        “不会拿来卖的。”她较真的重复,“绝对不卖。”

        然而不等她想好那八千两要如何向陈氏索要,这价便如我所预料的仍在高涨,左边二层楼的廊道上,帘帐后有男子将价定到了两千两。

        两千两,金。

        魏衍林的扇子开了又合,往那楼上一指,呵道:“谢晖映!你作什么妖!”

        全场格外默契的缄默,谢晖映从帘子后亮相,神色淡然朝台,“若出不起比这更高的,这遥关贴便是在下的了。”

        他于金钱这方面格外的有底气。

        魏衍林甩袖离去,临走前还忒道:“我等自然比不上世子!有贩狐皮熊貂的母家!世子自是财大气粗!”

        上抬至黄金千价,大半个场子的人都失去了唱价资格,于谢晖映,多有怨言。

        覃妧却例外,她还有些侥幸地对我表示,这遥关贴落在谢晖映的手中,比落在魏缄这人手中要好,前者是君子,可议深浅,后者是小人,不可沾惹。

        我还在琢磨她所谓的可议深浅是何种意思,遥关贴便被撤下了唱台,陈翁也就此避人结束了这场子,人群从魏衍林骂人那会儿就在渐渐褪去,此时已留不多。

        覃妧带着我在通天楼外的酒旗下等着。

        “我的胭脂花了吗?”她朝我撩开幕离,眉心微蹙,额上沁落几行汗珠。

        我摇摇头,中肯地说:“午后洗漱至醒来习贴又到出门,皆是匆匆急急,你并未着施粉黛,胭脂没有,只有热意熏红的脸颊,花不了。”

        她眉头蹙的紧,将下唇用力咬住后又咬了上唇,罢了又对我温柔浅笑,直问:“这样唇色是红的么?瞧着会不会太素了?”

        “不会。”我望着出了神,“本是云月之姿,何须粉黛。”

        “若知晓碰着他,再匆忙也要覆了脂粉再出门……”她自顾自地在较真这件事,语气焦躁,“老马你须替我记着,下回我出门千万要提醒我。”

        “小人记住了。”

        再有一会儿,她等的人,这才现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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