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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于敬


苏州府官驿

        经过了十来天的旅程,谢琰终于下了船,当他的双脚再次踏上陆地的那一刻,心中竟有了一种久违的不实感。

        苏州府的知府于敬早就收到消息等在官驿的门口,谢琰一来他便热切地邀请对方去他府上一叙,却被他以旅途劳顿为由拒绝了。

        末了,那知府也只能搓着手鞠躬道:“是下官没考虑周到,国公爷请,请。”

        谢琰注意到对方的称呼是“国公爷”,而非“总督大人”,他有些奇异地看了对方一眼,朝他略一点头便带着赵景德等人走了进去。

        驿馆内灯火通明,因此尽管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但馆内的景象却仍是清清楚楚。

        不得不说,苏州府的官驿比云中城的官驿要漂亮不少,房屋样式精巧,屋内设施一应俱全,就连院子都修得别具匠心,在典型苏式园林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全国各地的特色,颇有“海纳天下客”的风度。

        院子四周的香樟树上高低错落地挂着许多小巧的鱼形灯笼,鱼头微微向上倾斜,像是鱼跃龙门,又像是逆流而上追逐着月光。

        树的下面是一片清澈的湖水,湖面上漂浮着许多六角宫灯,而那些高悬着的鱼形灯笼此刻倒映在湖水里,随着涟漪轻轻浮动,看上去就像是湖水里的鱼群在戏灯。

        月光铺洒在湖面上,灿灿星辉从湖底浮起,点点灯光随着水面的波纹聚集在一起,转眼又各奔东西。

        南雀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的疲乏之色一扫而空,就连谢琰和赵景德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驿丞笑着领他们去到自己的房间,一面走还一面客气道:“地方上的馆舍比较简陋,无法同京城相比,还望大人海涵。”

        谢琰闻言摇了摇头:“庭院虽小,却处处透着‘巧思’二字,比之‘恢宏’更为难得。”

        馆丞听了连连弯腰后退:“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只要您能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告退了。

        而在他走后,谢琰等人也各自回房休息,也不知是一路上太过劳累,还是房间里的床铺太舒服,第二天大家竟然起得都很晚。

        洗漱完毕、用完早膳后,馆丞才匆匆前来告诉谢琰知府大人早已在偏厅等候多时,说是邀请国公爷去自己府上的私家园林里转上一转。

        谢琰想着若有钦差到地方上,当地官员想尽地主之谊也是理所应当的,再者于敬毕竟是苏州府的知府,昨晚自己已经拒绝过一次,这次总不好再下他面子,等游览过后,再顺道去府衙处理事情也不耽误。

        这样想着,他便爽快地应了下来。

        于敬得知对方答应后十分高兴,一个劲地感谢谢琰赏脸,还十分热切地为他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

        于敬的府邸是十分典型的苏式建筑,外面看着似乎面积很小,但实际走进去却有庭院深深的感觉。

        长长的碑廊内挂满了于敬收集的各处各个年代的石碑、篆刻,他不厌其烦地将每一幅作品的来历都详细说与谢琰听,谢琰其实对这些都不甚感兴趣,但出于礼仪他并未打断对方,而是一面跟着对方的步伐慢慢地向前挪动,一面在对方看向自己的时候微微地点下头,以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于敬一路从书法篆刻说到茶艺琴道,再到丝绸曲艺,似乎他对每一样都很精通,而谢琰却总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抛几个恰到好处的问题,以便对方能继续敞开话题谈下去,从头到尾,他都未曾表现出对哪一方面的特殊兴趣。

        苏式园林九曲回肠,每当行走在其中的人感到无路可走时,一转角却又发现别有洞天之处。以为到了死路,却没想到假山后面还有通道,狭窄的通道后面又是一片宽敞的园林。

        园林的四周是一条墙上镂有花窗的走廊,分明是同一个庭院,而从四周的雕花格窗往里望,每一扇窗子都是一幅不同的画卷,从这扇窗子望过去,就只有一株孤寂的芭蕉伫立在庭院正中,凄清迷蒙;从那扇窗子望出去,却又发现原来芭蕉的对面还有一株樱桃树,红樱绿蕉遥遥相对,像是一对相依相偎的恋人;倘若再换个角度,兴许又会发现两棵树的中间还有一个细窄的池塘,就像是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的银河,阻隔着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奔向彼此。

        走累了,两个人便在一座亭子里稍作歇息,于敬的身体有些肥胖,他气喘吁吁地坐在亭子里,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掏出巾帕擦拭额上的汗,而谢琰却似乎感觉良好,仍旧站在亭子口望着旁边的湖光柳色。

        “怎么样?”于敬喘着问对方:“国公爷对这里的景色可还满意?比之京城如何?”

        谢琰点了点头,负手笑道:“大约各有千秋罢。”

        于敬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吹了会儿风,谢琰破天荒地主动道:“据我所知,于知府并不是江南人士,可如今却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却甚为了解,琴棋书画、诗词音律、茶艺篆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见是对在任的地方上了心的,若是我大夏官员上上下下皆能如此,又何愁有地方治理不好呢?”

        于敬忙道不敢:“下官好歹也在这里待了三年有余,平日里身为父母官,要处理不少地方上的事务,怎么敢不尽心呢?”

        谢琰笑了笑,没有说话。

        于敬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才开口问道:“方才下官光顾着自己说,都没来得及问国公爷对这园林里的景观布局或是书画楹联可有什么要点评之处?”

        “这园子堪称巧夺天工,并无任何不妥。”谢琰随口答道,依然是一幅神色淡然的样子。

        于敬幺着身子看了又看,也终究没能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只得讪讪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移开视线装作在欣赏风景。

        谢琰始终侧面对着他,背着手望着湖边的景色,好似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游览过后,两人又一起用了午膳,再之后,谢琰顺道便前往府衙检查政绩。

        府衙内,所有官员差役分列两侧等候考察询问,谢琰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都面容肃穆、有礼有节,看上去像是胸有成竹。

        “所有的典案都在这了。”于敬一挥手,府丞又抱过来一叠卷册。

        “这是税册,这是兵役册。”他一样一样地解释道。

        谢琰随手翻了下,发现里面每一项都记得非常详细,每户人家有几口人、应交多少税、实交多少税,以及每一年的收成如何,上交朝廷的有多少、留在地方的有多少……每一项记录的人员、审核的人员以及记录的日期全部都写得清清楚楚。

        无论是典狱、还是赋税徭役都是每十年成一册,年代比较久的账册甚至还能看到用新线重新串连修补的痕迹,足见整理之用心。

        谢琰一边翻着,一边赞许道:“人都道江南是‘文章锦绣地,富贵温柔乡’,我却说这‘锦绣富贵’都是这一页一线穿起来的。”

        听了这话,旁边的官员都露出了稍许放松的神色,于敬也忙客气道:“没有,没有,这也是前面几任知府的功劳,下官也是忝着脸向他们看齐,向他们看齐……”

        谢琰笑着拍了拍手里的账册,道:“做得好就该受到褒奖,我回去后会如实向陛下禀报的。”

        “那下官就先谢过国公爷了。”于敬喜不自胜地行礼。

        周围的其他官员也都纷纷弯腰道谢。

        “好了,”谢琰摆摆手道:“既然都记录得这么详细,想必也没有什么再看的必要了,过去的已经是过去,陛下刚刚下达了新的政令,接下来该怎么做还是要看你们。”

        “放心,放心,”于敬拢着袖子微微弓着背:“已经派专门的官员去普查人丁了,苏州府向来风调雨顺,鲜少有人迁移,想必调查起来也不是难事;另外,下官也已经发布了文书,勒令各地主、富商将多余的田地归还租户,府衙里的官员也都以身作则,将自家田地拿出一部分赠送给日子较为清贫的百姓,这样一来,想必大家都都没什么异议了。”

        谢琰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道:“能以身作则,属实难得。”

        “唉,不这样做不行啊,”于敬无奈道:“商户们平日里聚众提价毫不含糊,一要他们为朝廷作贡献便个个闷声不出,我们只好以身作则,他们也就无计可施了。”

        谢琰淡淡地点了下头:“辛苦了。”

        检查工作完毕,一众官员簇拥着谢琰离开府衙,走下门口台阶的时候,旁边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那人影闪得太快以至于两个最外面的官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扑倒在地。

        于敬也被旁边摔倒的官员拽了一个踉跄,本能地想要躲开,但躲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挡在镇国公的前面,现在往前走也不是,转身也不是,只好尴尬地收住脚步。

        谢琰早在无人发觉的时候就移开了几步,因此得以幸免。

        此刻,他正低头看着冲出来的那个人——穿着一身麻布做的衣裙,浓密的长发用一根朴素的银簪挽了起来,看起来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

        只见这妇人一边用手锤着地面,一边掩面哭泣着,谢琰看她打扮不像是贫苦百姓家的女子,但若说是商贾或是官员之家,则衣着又太寒酸了些,况且大户人家的妇女怎会当街撒泼?

        直觉告诉他,这名女子的身份或许并不简单。

        “这是怎么回事?”谢琰沉声问道。

        “哎呦,国公爷,下官实在是,实在是不知……”于敬一面欲哭无泪地朝谢琰赔罪,转身又呵斥差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架起来!”

        女子柔弱的身躯被两根粗壮的木棍架了起来,痛得她又干嚎了两声。

        这时被她撞倒的官员都已经爬了起来,无缘无故突然被撞再加上在上级面前出了丑让他们怒火冲天,朝着女子劈头盖脸地发泄:“哪里来的刁民!一个女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来人,把她给我关进牢里!”

        差役刚要把她拖走,那女子又开始挣扎哭嚎起来,惹得不少路过的百姓往这边看。

        于敬脸上也十分难看,刚想发话让手下快点处理,站在他身后的府丞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凑到他耳边道:“大人,你看她像不像杨东的媳妇……”

        于敬听后猛地一回头,正对上府丞有些迷惑又有些担忧地眼神。

        再转回来后,他脸色变得更僵了,但却再没有对女子破口大骂了。

        “杨东是谁?于知府不解释一下吗?”

        于敬似乎没想到说得这么小声都能被谢琰听到,神情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随后又赶紧赔上笑脸:“唉,杨东是曾经的同知,因为被人发现贪墨而入狱,他家人不信,刚开始三天两头来闹,后来不知怎么的渐渐消停了,怎么如今又来闹,唉,这真是……”

        那女子似乎从于敬对谢琰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向着他开口哭诉道:“大人,大人,民妇有冤啊……民妇的丈夫向来廉洁,平日家里的日子十分节俭,民妇的妆奁、孩子的束脩都要靠民妇纺织来贴补……苍天可鉴啊!”

        “大胆,还敢狡辩!”还未等谢琰发话,于敬就抢白道:“本官带人现场搜出来的还能有假?贵府库房里的真金白银还能是纸糊的不成?!”

        “民妇嫁进他们家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银,民妇的丈夫也未见过,他向来死心眼,定是叫人冤枉了,呜呜呜……”

        “你……”于敬气得说不出话来:“无凭无据地在这里撒泼,来人,拿她下狱!”

        杨东的媳妇一听这话哭喊得更大声了,仿佛要把全身都撕裂。

        “一定是有其他人贪墨拿他顶包……呜呜呜……相公啊,你走后我们全家都靠妾身一人刺绣卖钱啊……没人敢接济也没人愿意上门……这让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啊……”她一边哭一边向着谢琰不住地磕头:“民妇本已心死如灰,但近期又听闻有京城来的大人物到这来,民妇才想着向大人申告……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她的头撞得一下比一下响,没过多久就破了皮,鲜血隐隐地透出额头的皮肤。

        于敬手忙脚乱地让差役拦住她,又赶紧向谢琰赔罪,自谦是自己处理事情不妥当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谢琰安慰了他几句,表明自己并不在意,然后瞥了地上的女子一眼,淡淡地道:“于知府掌管苏州府大小事务,处理得当,深得朝廷信任,夫人有何疑义大可让于知府为您做主。”

        这话明着是对杨东媳妇说的,实际上却是给于敬吃了颗定心丸。

        果不其然,于敬听了这话后脸色好了很多,他仔细看了看谢琰,觉得他好像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想着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拿人入狱好像也不大好,于是便大手一挥让差役放对方走,还留下一句:“本官还有事情要忙,这次算你走运,若再有下次就别怪我这个父母官不留情面!”

        先礼后兵,颇有风度。

        “去,去,都散了,散了!”

        官差撵走了杨东媳妇,又赶走街上看热闹的人们,府衙门口终于又畅通无阻了。

        “国公爷,请。”

        “请。”

        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依旧攀谈着,等到天色渐晚,于敬又亲自把谢琰送回官驿,再三道别后方才离开。

        谢琰回到屋内,赵景德正在门口等着他。

        “国公爷,您……感觉如何?”

        谢琰把身上的官袍脱下挂起来,闻言略一思索道:“挺有意思的。”

        赵景德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跟在谢琰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不多说的事情也不宜多问,于是他便转了个话题,开始自觉地汇报自己这边的进展:“今天属下和陆展一起去他上次探到的地方看了下,蔡家的后人还在那里。”

        “哦?”谢琰顿了一下,而后又慢吞吞地坐下道:“继续盯着他们。”

        短暂的沉默后,赵景德又问道:“您打算怎么和他们打照面呢?”

        谢琰的眼神有些发直,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赵景德甚至一度以为对方并没有听进去刚才的话,直到他忽然开口:“我还没想好。”

        赵景德略微诧异地看向对方,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极其罕见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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