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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回程


赵景德见他总算有了反应,松了口气,立刻收回了手,道:“国公爷恕罪,属下怎么唤您都没反应,不得已这才失礼的。”

        谢琰闻言这才惊觉已经天亮了,他看了一眼仍然磕在地上的南雀,撑着地缓缓站立起来。

        赵景德连忙伸出手去扶他。

        刚站起来还没什么感觉,过了一阵,酥麻的感觉就缠了上来,整条腿像是僵了一般,动弹不得。

        赵景德只看了一眼白心芷的气色,心里已经清楚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谢琰道:“敌人伤亡惨重,已经撤走了,现在天也亮了,我们也该走了吧?”

        谢琰抬头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缓缓点了点头。

        赵景德看着半躺在地上的白心芷,轻声道:“拿披风裹一裹,拉匹马驮着她回去。”

        南雀听了这话,忽然有了反应,额头渐渐离开了地面。

        谢琰看着紧闭着双眼的白心芷,一只手搭上大氅的结扣,内心似乎有一种冲动,想要把披在身上的厚厚的大氅解下来,盖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但一刹那,他又制止了自己的行为,人死以后,无论别人做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饿死的人,下葬时人们会在他嘴里塞满糠米;冻死的人,下葬时人们会在他棺材里塞满棉花;纵欲而死的人,下葬时带着画册、□□还不够,还要杀几个姬妾陪葬,到了阴间还想继续消受。

        从前见到这样的现象,自己只会觉得可笑。如今怎么竟也荒唐起来?

        现在把自己的大氅给她盖上又能有什么作用?麻痹自己,其实也并非无情无义?安慰自己,其实也算是两不相欠?

        “呵……”谢琰忽然自哂起来。

        赵景德不解地看向他。

        谢琰放下了搭在大氅上的手。

        “走吧。”他道。

        马蹄声声,一行人顺着溪流往下走,山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中毒而死的人和牲畜,尸体遍地都是。

        谢琰骑着马,缓缓地跨过尸体前行,一路走,一路瞥见地上的旗帜图案有些眼熟,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德穆勒的旗帜。

        难道那是德穆勒的部队?

        这么说,云中城已经解围了?

        谢琰忽然百感交集,出征的目的达到了,看起来好像是获得了胜利,可不知为什么,心中的石头非但没有落下,反而压得更沉了。

        他回头远远地忘了一眼走在最后面的那匹马,南雀依然抱着白心芷骑在上面,她整个人低垂着头,身子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摇摇晃晃,看起来随时有掉下的可能。

        就当她怀里的人仍在昏迷中,只是以后再不会醒来罢了,他对自己说。

        一会又想,战场上刀枪无眼,此次出征本就是九死一生,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提醒过她,是她执意要跟来的。

        自己当时应该拒绝她吗?如果她没有跟来,现在会是怎样呢?

        想来想去,最终又告诉自己,假设已经发生过的事是无能的体现,并强迫自己将此事抛之脑后。

        连绵起伏的丘陵在身后远去,没有人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漫山遍野的尸体也最终会被鹰隼啄食干净,有毒的溪水到了旱季也终究会干涸,到最后,真真是什么也没留下。

        马蹄下的草地已经泛起了青色,塞北的春天终于盼来了。

        好像是盼来了新的开始,又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谢琰骑在马背上慢吞吞地向前走,直到身边的军队渐渐起了骚动。

        停住脚步往旁边一看,远处烟尘滚滚,像是有人赶来。

        将士们连日苦战,又缺衣少食,早已没了战斗力,此刻见有人靠近,疑心是敌军追来,都纷纷慌了手脚,甚至行伍间已隐隐有了抽泣声。

        这哭声让谢琰莫名烦躁,他忍不住转身呵斥道:“哭什么!没见过敌人,还是没上过战场?!”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赵景德在内都吓了一跳,印象中谢琰好像从未如此大吼大叫过。

        尘土渐渐推移过来,谢琰剑都已经拔了出来,等对方到了近前才发现横竖不过十几人,而且这些人的打扮并不像是戎人。

        为首的那人发须凌乱,皮肤黝黑粗糙,脸上、身上布满了道道口子,而他的手里还举着一面破破烂烂的旗帜,身上的衣物虽然肮脏,但也勉强能看出是夏甲。

        那人远远地朝着这边大喊:“请问将军名姓?”

        众将士见来人人数不多,又穿着夏甲,说着官话,心中的戒备不禁减轻了稍许。

        一哨兵出列回道:“我们将军乃是圣上亲派督军、我大夏朝镇国公谢琰。”

        谁知对方听了这个名字后竟浑身颤抖了一下,两行热泪当即流了下来。泪水淌过泛着血花的口子,而他却像是感受不到一样,脸上依旧是木然的神情。

        十几个人动作迟缓地翻下了马,纷纷跪倒在地。

        为首那人双手抱拳颤抖着朝着高坐在马背上的谢琰一拱,哽咽着道:“罪将柳关峰……来迟,请将军……责罚……”说到后面,眼前这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将领已是泣不成声。

        谢琰听了一愣,他听过这个名字。

        回想起当初拖着一身的伤走进议事厅时,屋子里鸡飞狗跳,浑身是胆的莽将红着眼眶瞪着高高在上的统帅,口中念叨的正是那东胜城守将名字。

        众将闻言也都面露吃惊之色,相互私语起来。

        谢琰转头朝那哨兵使了个眼色,哨兵立刻领会,下马问道:“不知将军可有身份凭证?”

        自称是柳关峰的人抬头怔怔地看了那哨兵一会,之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连忙擦干眼泪,伸出满是皲裂的右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

        哨兵郑重地双手接过,递到谢琰手里。

        谢琰仔细检查了那份任职文书,又抬头细细打量着对方,头发又脏又乱,就像是戈壁上生长出的杂草,衣服也破烂不堪,和着血污黏在身上,也分不清是他自己、是战友的亦或是敌人的。

        柳关峰咬牙跪在地上,膝盖上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好不容易冲出重围,逃了出来,可迎接自己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时至今日,他已不敢奢望朝廷会嘉奖他的功勋,只求一个能活着回家的机会。

        可是,如果朝廷怪罪下来,要治他守城不利之罪,该怎么办呢?如果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不愿带他回去怎么办呢?

        漫天吹拂的风沙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似乎又响起“咚——咚——咚——”的砸门声,声声击打在心上,犹如催命符般折磨着他的每一个白天黑夜。

        “将军……那帮狗日的又来了……”

        他感到自己扭过僵硬的脖子,看到那仅剩的十几个人衣不蔽体,撑着手里的弓勉强站了起来。作为弓弦的牛筋早就被煮了充饥,只剩那光秃秃的一张弓又能有什么用呢?

        身后猛地一声巨响,戎军骑着高头大马甩着鞭子闯了进来,“啪”的一声,地上的沙土伴着带刺的鞭条扬起,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眼见一个又一个战友倒在面前,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躲不过了。

        侧城门也破了。

        戎兵扬起锋利的砍刀,直击他的面门,而连日的饥饿已经让他无力抵挡。

        濒死之际,他想得却是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挺了这么些天,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但也还算对得起朝廷给的俸禄。

        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我吗?

        “铛——”一片黑暗中,只听到兵刃相接声近在咫尺,带来的一阵寒风微微撩起他蓬乱的发丝。

        他睁开眼,看到敌人的兵器被另一把刀钉在了地上。

        “柳兄——我来也——”一声怒喝破空而来,他看到那人披着满身的鲜血冲过来,“唰”的一声,手起刀落,身后偷袭的戎军的人头一下砸到他背上。

        那人转过身来,嘴巴一开一合,风很大,但自己却听清了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那一刹那,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从被困东胜超过半月的那天起,自己就很清楚自己已然是朝廷的一颗弃子了。

        弃子又怎么能活着逃出来呢?

        李兄啊,你的心思只怕是要错付了……

        恍惚间,忽然感到身上一沉,融融暖意从后背蔓延到四肢,一下把他拉回了现实。

        柳关峰怔怔地看着身上绣着金线的大氅,抬头望去,谢琰已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此刻正俯身握住自己的手试图将自己扶起来。

        柳关峰冻僵的皮肤已经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他只是本能地反握住那只宽厚的手掌,吃力地站了起来。

        谢琰把文书折好还给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将军一路辛苦了。”

        柳关峰捧着文书的手在发抖,他眼含着热泪,闻言只是不停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琰看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受了不少苦,连忙让人取来水和生面粉,供他们充饥。

        赵景德将一小袋面粉递到他们手里,嘱咐道:“生面粉吃多了容易涨肚,将军可切莫贪食,等回了云中城,再吃好的不迟。”

        “哎,哎……”

        柳关峰应答不迭,而他身后的一行人此刻看到了袋子里白花花的面粉,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张开颤抖的五指,轻轻地插入面粉中,细腻而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眼前仿佛又刮起了粗砺的风沙,磨得他生疼,漫天的血色在天空一点一点地铺展开来,一直蔓延到了梦境里……

        鼻子突然一酸,眼泪便啪塔啪塔地往下掉,泪水融进了干面粉之中,立刻变得混浊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哽咽了,更有士兵终于经受不住,开始嚎啕大哭。两边身披血色的异乡人,在这陌生的草原上相对垂泪。

        谢琰没有再制止,他也无法制止。

        他也没有问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李大胆又在哪里?隐约地,心里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他低垂着头,盯着沾满了泥土的靴边,像是被这情绪感染,又像是在出神。

        过了好一会,人群中抽泣声渐止,他才重新抬起头来,安抚性地向柳关峰道:“如今将军平安归来,也是喜事,切莫过于伤怀,以致劳神。”

        柳关峰拿脏兮兮的袖子揉眼睛,眼眶周围始终红红的。他此刻已经逐渐平复了情绪,安静地点了点头。

        “好了,”谢琰陡然拔高音量,像是对从东胜死里逃生的十几个士兵,又像是对着在场的所有人:“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将军与我们一同返回云中。”

        他身后的将领也纷纷接话:“是啊,柳将军一路辛苦,再坚持一下就到家了。”

        “不瞒您说,我们这一路也不曾吃好喝好,好不容易打赢了,可以回城,大伙都打心眼里高兴。”

        “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总觉得还在梦里……”

        “诶,我也是,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回去抱着老婆孩子喝酒吃肉……”

        “你这小子,”一名小将推着刚才说话的人笑骂道:“你这没脸没皮的,整天就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两天大伙都挤一个窝里睡,结果你转头就把兄弟给忘了。”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将起来,气氛一时变得热络。

        “笑嘛笑,你们……”被大家笑话的那人不乐意了,一下挥开周围推搡他的手:“你们这群娘胎里出来就打光棍的,知道个屁!”

        “哦哦哦哦……”

        “哦什么,人家取笑咱没老婆,不知道有老婆的好呢!”

        “哈哈哈哈……”

        整整五天了,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睡过一顿好觉,疲惫、饥饿、麻木,永远镌刻在他们的脸上,但就在此时此刻,将士们的眼角都皱起了纹路,像是笨重的泥人突然有了生气,像是厚重的云层有了一丝裂缝,日光由此渗透进来,给乌云镶了一道金边。

        整整五天了,有时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又突然陷入麻烦与包围之中,有时觉得注定要埋骨他乡,却又突然逃出了生天。

        命运如此跌宕起伏,又岂能不恣意抒发胸中喜乐悲愁?

        既然命运如此无常,人生又怎能拘泥于七情之中?囚困于六欲之间?

        “国公爷……”赵景德看着四周的将士们,有人开怀大笑,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一边笑着一边流泪,时而与身边的战友相拥,时而锤击着地面,似乎感到无法理解。

        “这……这……”他看着面前疯疯癫癫的士兵,又胆战心惊的看了看身边的谢琰,对方神情漠然,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国公爷,国公爷?”赵景德叫了他好几次,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何事?”

        “他们竟在您面前如此……如此不成样子……”他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还有更强烈的话没有说出口:大夏的军容军纪就是这样?这根本不及国公府的护卫万一,更别提老夫人爷在世时培育的夏家军了。

        “呵。”出乎意料的,谢琰竟然弯了弯嘴角,把赵景德吓了一跳。

        “到底是没怎么练过的兵,能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他悠悠地道:“这次便算了吧。”

        赵景德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刚刚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淡淡的释然。

        说罢,谢琰翻身上马,轻斥一声“驾”,马儿便扬起四蹄,兀自向前走去。

        赵景德一把扯过缰绳,紧随其后,临走时不忘大声向后喊道:“诸位再坚持一下,等回了城再叙旧也不迟!驾!”

        “快!把眼泪擦擦!”

        “走!我们跟上!”

        习以为常的号令,话语里却多了一份雀跃与期待。

        千万匹骏马,一齐撒开四蹄,用尽它们最后的力气驮着归心似箭的人们奔向文明的彼岸。

        万千棕色宝石,划过青黄色的绒毯。

        狂风卷携着黄沙,直往人脸上扑。将士们却竭尽全力地策马奔驰,好似皮肤上磨得越痛,心中就越是激动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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