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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高向明神色不忿,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满,“到时候京城来人要丝绸要不到,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罪。到时候大不了大家一起丢纱帽好了!”

        这句话直白,却说中了在座每一位的心中之痛,就连陈弘厚都不再继续言语。

        过了良久,沈崇疲惫的声音才传来,“我是扬州刺史,朝廷怪罪,必然是我的罪。我会上书朝廷,这事我一人担着。但是诸位大人也都看见了,三年灾涝啊!国库穷,难道江南就能富裕?朝廷免的税、发的粮,一分也没到百姓手中。死了多少人,逼反了多少人?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一场雪,好不容易盼到一丝喘息的机会,我沈崇不能让这场丰年再变成灾年啊!”

        一直未曾出声的另一个低沉男声这时终于发声了,“沈大人,你我俱在扬州官场。同甘共辱,哪有一人顶罪的道理?大人心系百姓,难道圣上就不心系百姓?丝绸,本就是咱们扬州的生机之一,家家户户莫不有一机户,谁家不靠织布赚钱。可是小门小户产的绸缎,不仅样式不达标,价格也卖不上去。唯有一同由朝廷收购,再一起卖去西域诸国,这事才能成了利国利民的好事!沈大人一片忠贞之心,可未免太过小心谨慎,要把眼光放的久远一些才好啊。”

        帘帐后的洛沐这时睁开了眼,看向温月榭。温月榭立刻心领神会,将上面署着“胡俊达”的册子递了过去。洛沐这就知道,说这话的正是扬州司马,胡俊达。

        陈弘厚这时冷哼一声,“利国利民,这话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真是委屈了胡大人一片为民之心了。”

        胡俊达的声音没有丝毫恼怒,依旧平淡道:“陈长史有什么不满,不妨直接说出来。这里又没有旁人,何必拐弯抹角的呢?”

        “不敢有不满。只是我曾听人说起,田大人为了恭贺圣寿,要为泰定殿送一五丈宽、七丈长的地毯啊!”

        洛沐捏着册子的手不自觉紧了两分。

        胡俊达慢悠悠说道:“陈大人倒是消息灵通的佷啊!怎么?田大人供奉圣上,也是花了银子的。这种事情也让你们不满了?”

        “说得好!他花银子,这么大的毯子,造价千两白银都不止,更何况此事要多少机户、多少织工制作,田大人有多少银子,又有多少人,能进这份忠心?”

        “圣上乃为万民君父!献给圣上,自然不是一人的孝心,是万民的孝心!”

        “哦?那具表之上,是写有万民的名字?”

        前殿两人争吵之声越发激烈,后殿帘帐之内洛沐再次点了点酒杯。

        胡俊达不再应答陈弘厚的责问,反倒一笑:“我算是明白了,陈大人并非不满我们,是不满圣上啊!”

        潇湘手一抖,酒杯里的酒溢了出来。她连忙无声地放下酒壶,跪了下来。

        陈弘厚愤怒地声音传来,“胡俊达!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说过此话?”

        “你左一句右一句,不就是在说不该为圣上献寿礼吗?圣上这么多年劳心劳神,为天下子民操劳心力,今年入冬还受寒病了一场!田大人体恤君恩,花自己的钱,为圣上献一份地毯怎么就不行了?扬州丝绸产地,上缴一份绸缎给国库难道不应该?这点丝绸就能饿死百姓了?天底下是只有你一个父母官了是吧!”

        陈弘厚刚开口骂了一个“你”字,高向明就插话了:“胡大人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们又不是去百姓家中抢丝绸了,黄金白银交换,谁还能见了银子不高兴?这也是百姓惦念圣恩。朝廷这么几年都眷顾着咱们扬州,如今丰年了,百姓们献一份孝心,圣上高兴,往日更会惦记着咱们扬州,这是利在千秋的事情!沈大人,做官可不能这么鼠目寸光啊!”

        洛沐听得见温月榭深呼吸的声音。她侧眼看去,只见温月榭牙口紧咬,心中似有万般愤慨。

        她心中倒觉得有趣。早就听闻朝廷上百官天天吵架,你来我往,甚至还有动手之事发生。百闻不如一见,这场戏可比戏台上的好听多了。

        陈弘厚以一对二,显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沈崇自几个人吵起来就没有说一句话。直到高向明把话头对上了他,他沉寂了半晌才说话:“你们要是去买丝绸,大可拿着钱去买,能买到是你们的本事,买不到我也没办法。只是倘若有官抢民的事情发生,就不要怪我不念及同僚之情。我府内有皇帝御赐的先行令,可先行处置,后再上报。”

        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高向明气得直跺脚,连说了好几个“你”字,直到胡俊达的声音响起来:“沈大人这是和谁过不去呢?圣上亲提你上位,你头一年就用这种政绩给圣上看,当真以为自己是宠臣了?真当皇恩独照在你头上,你就掉不了脑袋了?”

        沈崇嘴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说话有些含糊:“能为万民掉脑袋,是我沈某之福。”

        胡俊达冷声一笑:“沈大人,我看你是想效仿靖海侯,其心可诛啊!”

        这话一出,前殿的定远侯,后殿的洛沐,立时睁开了眼睛。一双年迈的三角眼,一双年轻的丹凤眼,具显现了一样的杀意。

        靖海侯罪名之一,拉拢民心,贬低朝廷。边境百姓均称靖海侯为圣人,而不知有皇帝。此乃谋逆之举。

        胡俊达一句话,就将沈崇的罪状钉成了谋逆之罪。

        洛沐伸手推翻了桌上的酒杯,青瓷掉落在黑砖之上,只听得清脆一声,将前殿的寂静打破了。

        立刻帘外有婢女跪拜道:“侯爷恕罪,奴婢手滑。”

        温露桥对她摆了摆手,她连忙退下。

        定远侯开了口,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诸位大人!”他顿了一下,定眼看了一眼胡俊达。

        胡俊达却丝毫没有怯场,直直看向了定远侯。这一对视之间,定远侯已经知道,靖海侯的事情未必是说给沈崇听得,是说给自己听得。

        他勾起一个自嘲的笑,随即掩埋了神情,“还请卖老朽一个面子。诸位大人都是明日来参加孙儿大喜的。这是家宴,我们不谈国事!”

        陈弘厚率先站起来,朗声道:“是我等在侯府造次了。”

        随即响起了附和之声,恭贺的主题又再次回到了温露桥的身上。

        洛沐在帘后已经站起了身,潇湘立刻将斗篷给她披上。温月榭见状也连忙站起来,婢女将她的披风递了过来。她刚刚穿好,就见洛沐已经离开了帘帐,她连忙前往跟随,从后门出去了。

        江南的冬季湿寒入骨,就连多呼吸两口鼻尖都是凉的,直沁入身体里,很快就由内而外的发出寒颤来。

        洛沐的脚步突然顿下,温月榭就盯着她,一见她停下立刻站在了旁侧,一声不吭等着她发话。

        洛沐抬眼,见云正遮住了月,将光隐匿住。周遭一片寂静,只听闻自己的呼吸声。

        “你们这是在拿他当死士啊。”她想来想去,只能发出这一声的叹息。

        温月榭低声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洛沐苦笑一声:“到头来盖一个欺君罔上的大罪,仁道奈谁去说?”

        “自在心中。”

        洛沐垂了眼,心中对温月榭的一番大道理并不动心。她从不是大丈夫,也不是君子,她只是个小女子罢了。

        “你们要我做什么?”

        温月榭迅速抬起了头,眼眸中闪过几分错愕,随即低下头来。

        洛沐轻声道:“话放在前面,我能做的事情不多。”她话语里的冷意如同这个寒夜一样,并没用从刚刚的帘帐中带来一丝暖意。

        温月榭咬了咬牙才说道:“殿下,三年灾荒,流民遍地,可知反民?”

        洛沐猛然瞥眼看向她,眼中闪过惊诧。

        是啊,江南灾荒以使流民失所,饿孚撒江,怎么会没有一个反民?

        温月榭看到她眼中异样才继续说道:“绥远、宁同二地,已有反民百余人。这群人曾攻破当地衙门,从当地知府家中抢了粮,逃去山中,随后又有不少流民投奔而去,占山为寇,已有反贼的架势了。殿下,今年刚刚安抚了这么多的流民回田,收成多少,能不能吃饱还是问题。一旦再激起民变,殿下虽身为公主不必为朝政领责,可是这把火真要从咱们这烧起,殿下安保太平?”

        洛沐垂下眼眸,终于明白定远侯府为何坏了家规也要助沈崇行事了。

        当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沈崇逃不了,定远侯府也逃不了。她难道就能逃了吗?

        耳边似乎又传来九爷那声撕心裂肺的话:“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她这次换了语调,又问道:“要我做什么?”

        温月榭这才回道:“江南许久才遇沈大人,他或许资质不佳,可是却难得有爱子之心。保沈崇,就是保江南,保江南就是保大安,保大安就是保殿下您啊!”

        她话音落下,却久久未能听到回音。

        温月榭心中的忐忑却已经放下了大半。洛沐不应下来,才说明她在认真的想,而不是轻易将这件无关己事扔到了脑后。

        她聪颖过甚,只是太过聪明便会斤斤计较,不肯多出一份多余的劳力。温月榭把话说明到这个份上,不怕洛沐想不明白。

        “你们是铁了心将我绑在一起啊。”

        温月榭回道:“大安十四州,谁不在一条船上呢?”

        洛沐笑了:“温月榭啊温月榭,你身为女子,真是可惜了。不然凭你这张嘴,满朝士大夫有谁能说得过你?女进士果然名不虚传啊。”

        温月榭垂头道:“并非月榭能语之功,贵在殿下倾听之德。殿下之高,不知高出月榭几许。”

        洛沐冷笑一声,没有接下她这一句赞扬。她在这寒夜中将手再次深入袖套,多获得了几丝暖意,“这天是一点也不见转暖啊。”她侧眼看了一下垂着头的温月榭,“到时不知我先翻船还是你们先翻船,可别怪我。”

        温月榭便将自己手中刚刚带出来的套在锦囊之中的暖石递了过去,放进了洛沐的袖套里,“总归是天冷,多一份暖意也好过冬。”

        洛沐淡然一笑,握住了那块暖石,对她点了点头。

        回到客卧之内已经亥时了,潇湘伺候着洛沐洗漱之后上了已经暖好的卧榻,替她将被褥掖严实了。

        洛沐坐在榻上翻看着温月榭刚刚派人送来的新册子,潇湘便把灯移得近了一些。这么一走,就看见了披风上温月榭塞给洛沐的那颗暖石。

        她留神注意了一眼暖石外套着的绣包,白色的绸缎上面绣了几朵墨梅。旁侧绣了两句诗,她不禁念了出来:“梦里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凛冰霜。”

        洛沐听见了她低呢之声,便接道:“如今黑白浑休问,且作人间时世装。”

        潇湘一惊,她没读过多少书,可是这句诗的反言就算是她也能听出来,连忙走到洛沐身边跪下,将绣包递到头顶,“奴婢只是读了这上面绣着的诗。”

        洛沐接了过去,细细看了这锦囊,随后笑道:“这句诗绣得好啊,一看就知道是温月榭的雅致。不绣后两句更妙,是温月榭的风骨。”

        潇湘低垂着头,说道:“奴婢不懂诗词,只看得懂这上面的绣花。不过是小家小户的绣工,殿下绣囊上的可是宫里织造局所制的,绣花可要比这个绣囊精致多了。”

        洛沐笑了,却没有回潇湘的话,只柔声问道:“今日听到诸位大人们的高谈阔论,你怎么想?”

        潇湘:“都说文人的嘴是杀人的利器,我今儿可算是见识了。两三句话就能给沈大人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

        洛沐轻笑道:“不是扣帽子,是沈大人就是这么想的。”

        潇湘瞪大了眼,十分不解。洛沐说道:“皇帝问他要钱,他打算身为人先,欺瞒朝廷,为江南少一年的税,多留一年的喘息。皇帝大举用他,是觉得他能干实事,能为国库进帐。到时候沈大人两袖清风,什么都不交,你说皇帝恼不恼?”

        潇湘捂住了嘴巴,两个大眼睛里全是惊讶。

        “一旦被皇帝探知,轻则罢官,重则砍头。可是罪状呢?欺君罔上是为了江南百姓生机,这个罪状显然不够狠,还会招来江南百姓请愿。沈大人是江南百姓的好父母官,那又置皇帝于何地呢?他为了百姓而砍头,皇帝砍的又是谁的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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