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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洛沐皱眉紧盯着九爷,却见他神色认真至极。

        洛沐侧过脸去,深呼吸一口,伸出另一只手试图掰开他的手指:“沐不过一女子,不敢枉称圣人。”

        “殿下!听将死之人一言吧!”他话音凄切至极,洛沐皱了眉头,手上动作不自觉顿住了。

        九爷手心之中有茧,如今病痛缠身,手指无肉,五根骨头却十分有力,攥得洛沐手腕泛白。

        “灵犀楼本不该存在的。当年征兵抗尔北之时,先祖组建了一支奇兵,称为谍,屡建奇功。然而创业容易,守业艰难,而今的谍早已成为党争祸害之地。祖上心有不甘,辞退朝堂,辗转于江湖,将谍化为了灵犀楼,托定远侯之恩,藏身在这江南温柔乡之中。可是殿下,灵犀楼并非只着意于江湖琐事啊!”

        他字字啼血,皆是不舍之情。

        “灵犀楼是一把宝剑,是一把未逢圣主的宝剑。剑有双刃,无能者只有划伤自己,唯有能者才能用此宝剑。殿下,我要将灵犀楼托付于你。”

        洛沐半晌没有说话。她看着九爷苍白的脸上无比认真的神情,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可是他一双眼睛太过认真,一时之间洛沐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低下头对着九爷,认真说道:“九爷,你累了。本宫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说着要站起身,九爷却紧捏着她的手不放。

        “殿下,我了解你,因为你的眼神和我一样,你从来没有甘心过。你身为皇后长女,唯有将注压在太子身上。可是太子性情软弱,即使你们将他捧上帝位,他能管得住这个已经将倾的国家吗?”

        洛沐闻言大怒,甩开他的手,冷声问道:“哦?难道九爷竟觉得寿王可以?”

        她向来不喜形于色,可是太子是她的痛楚,是她多年的心结。九爷将这话说了出来,好似直直插入她心中一把剑。

        九爷急着说话,却气短没能喘出来,连咳了数下才缓过气来,话音也有气无力了许多,“寿王,眼光短浅,急切之人难成大事。”

        洛沐咬了咬牙,话在嘴边又咽了下去,半晌才说道:“枉议朝政,这是死罪。本宫念及旧日情谊,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九爷笑了两声,笑声更加显得他虚弱:“本就是将死之人,殿下何故以死罪威胁?”他说完之后又咳了数下,已经是精疲力竭。

        “尔北战事逼近,西域管控渐弱。祖上创业艰难,可是百年经营,竟然落得个国穷民也穷。朝廷国库空虚,望眼江南富贵乡竟遍地流民。朝上党政之争严峻,田旺一派为敛财不择手段,虽使国库充实几日,却是釜底抽薪之举。白承德一派意欲改革,却过于重名,步履维艰,频频受阻。况且大刀阔斧,已然引火上身,使根基动摇。犹如重病之人下猛药,不仅医治无望,怕是要逼上死路。殿下,这可是您的原话?”

        洛沐眼中瞬间冒出杀意,手指不禁捏紧,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她这些内心思量是如何外泄。转眼之间她又想起,这是某日里与温月榭的谈话

        她多年以来小心谨慎,一旦有人接触到她的安全区内她便立刻警铃大作。多年之间皆如履薄冰,日日皆是如此。

        “殿下既然看得到大厦将倾,又怎会心甘?”

        洛沐冷声道:“我不过是公主,再不甘心又如何?这么多年,我小心翼翼,自保不暇。前朝这么多大儒政客都救不起来,难道九爷以为我一个女人带着灵犀楼就能将这大厦扶起?”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殿下惜命,可是不知这正是穷途之路?”

        洛沐无可应答。

        她是看到了这盛世之下的摇摇欲坠,外有强寇,内有佞臣。

        皇帝一生没有经历过对外战争,唯有登基之时诸王夺位对他影响甚大。他忌惮兵权,重文轻武。前几年和西域有鹿国以商约换同盟一事而十分得意。听闻他几次对身旁阁臣说起,认为外族羡慕天府之国繁盛,只要施以恩惠,便能将休战宁事,百姓安居。

        他眼光短浅,却没能看到安国数以万计的百姓还在饥困之中。田旺一辈佞臣,只管高歌陛下仁厚,随即大肆敛财,致使边关百姓穷苦与开战无异,这分明是不战而败。而这些事情,皇帝却丝毫不知。

        这两年他又开始思虑着收归军权一事。历代君主都不敢碰镇北侯的兵权,如今他都想试一试。

        尔北与大安是建朝以来的死敌。尔北不像西域的诸多小国不成气候,它是一个庞大的帝国,虎踞着整个北方。当年前卫便是被尔北所破,而后又被大安打回。尔北不服,这么多年虎视眈眈等着大安再露端倪。

        而这个端倪,就快要露出来了。

        她是看得清楚,可是又能如何?倘若她是个皇子,或许她还能够招兵买马,拉拢一波朝臣。可是她是个公主,谁又会听她一个女流的话?

        她能够做的,不过是如同江南大贪案一般,费劲心力为国库充一份钱粮罢了。

        杯水车薪。

        她如何不明白?

        帝国不需她救,可是一旦帝国倾塌却要她陪葬。

        她不甘心的事情正在于此。

        整个皇室皆是凉薄愚蠢之人,她凭什么为他们殉葬?有谁配要她殉葬?

        因此她筹划粮草、转移积蓄、寻求暗卫都是为了寻求自己的出路罢了。即使有朝一日大厦当真倾倒,她至少能有些活下去的资本。

        灵犀楼是一把宝剑,洛沐比谁都清楚。可是这柄宝剑不似莫氏一般,是一柄对于洛沐太过的宝剑。她贪财又惜命,对于这柄剑一向敬畏小心,只敢做些小动作。

        一旦有人查到灵犀楼的秘密与她有关联,她就是十个脑袋怕是也不够砍。

        灵犀楼乃是江湖消息聚集之处。在□□上生意做的极广,凡有找人寻仇之事都有其涉足。

        表面上,灵犀楼是贩卖江湖消息之地。可是正如九爷所说,如此庞大的灵犀楼并非几个江湖人士一朝一夕之间建成的。

        它凝聚了安国军队中最为精锐的精华,谍。

        谍,本是大安建军中用来探查敌情的一支奇兵。建国以来,安国逐渐富庶稳定,皇帝用谍体察民生,检察百官。也正是因此遗留下了祸害。

        德宗皇帝为太子之时,谍屡次查报其品性不端,险些被废。德宗皇帝登基之后,对谍心生排斥,大规模换去了一波人马改为自己的亲信。这群亲信之中大有口蜜腹剑的佞臣,谍因此成了此后党争的发祸之端。

        灵犀楼的先人,正是在这场风波中隐退的谍中之人。他不甘心于利剑变为灾祸,在朝堂之外建立了灵犀楼。灵犀楼面上做着江湖琐事的生意,背地里却从未忘记天下大事。

        恰如九爷所说,宝剑磨砺多年不遇明主,是灵犀楼之痛。

        不遇明主,何尝不是安国之痛?

        可是放眼如今皇室,皇帝多疑,太子懦弱,寿王急攻心切,京中的文武百官日日里只知吵来吵去,官场贪墨横行,尸位素餐。好一派闹烘烘的场景,却不见朱墙之外尸骨如山。

        人人贪恋着大树的繁盛,却没有看到根要烂了。

        或许看到了,可是谁在乎呢?大树上的果实够他们吃饱喝足了。

        洛沐何尝不是其中之一?

        “我不过是一街头流民,险些饿死在街头之上,幸而被侯爷捡到,又得世子知遇大恩,被认作侯爷义子,方能读书习武,侥幸成了灵犀楼主人。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唯恐辜负这份恩德。世子离世之际将自己幼子幼女托付于我,可恨我终归不能护他二人一世周全。”

        他再次抓住洛沐的手腕,“殿下,我死之后,要将这灵犀楼传给月榭。而后,露桥与月榭,定远侯府与灵犀楼,都还求殿下护佑!”

        他残屈着身体,在床上艰难地向洛沐行了大礼。

        洛沐这次没能阻止他行礼。

        她站立了许久,才缓缓跪在了床头。

        “倘若沐为皇子,定当感激不尽。可沐不过一介女子,承蒙九爷赏识,却深知自己不过是一块顽石。只是顽石倘若有些用处,便是对得起九爷赏识之恩。”

        她抓住九爷的手,一字一句说道:“沐当拼尽全力,护佑月榭与温兄。”

        她其实可以作态,可以冷观。多年的宫廷生活教会了她唯利是图,教会了她冷观热心人。

        可是还是不一样。众人所求皆为己利,可是九爷所求却是丹心。

        她没有丹心,担不起大厦之责,可是她也狠不下心将他最后一片痴心抹煞。

        他是风雪之中的抱薪者,一生却没有找到施薪之地,最后只能苦求洛沐继续带走。

        洛沐没那个能力阻止风雪,却至少能够让他不至于冻死在风雪之中。

        洛沐从园子中出来便心神不宁,日头刚刚落下她就乏得要睡下。

        潇湘唯恐她再劳累生病,连忙伺候着她睡了。随后又觉得不妥当,想去定远侯府的药房煮一碗安神药,以备不时之需。

        她去寻了管家,管家一听是长公主的要求,即刻便派人去安排,说稍后派人送到洛沐的院子里去。

        潇湘谢过之后离开,走在夜间的定远侯府里,脚步不自觉慢了许多。

        为了筹备温露桥的喜事,如今府里张灯结彩,彻夜忙碌,连灯笼都挂上了红纱。

        潇湘看着这些热闹,心中却不免有些怅惘,一时之间心神不宁,差点被一颗石子绊倒。她这才回神低头看路,却听见身后一阵轻笑。

        她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温露桥的笑声。

        温露桥道:“姑姑想什么呢?都忘了看路了?”

        潇湘转过身来,温露桥穿了一身银白色常服,月色之下更显得公子面色如玉。他身形笔直,手中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用红布盖着,看来是贺礼。

        她心头一紧,随即冷笑道:“温公子这么忙,哪里知道闲人的心思?”

        温露桥有些不明所以,但是潇湘这丫头向来牙尖嘴利的,他便走进敲了敲她的脑袋:“刚刚见面就非得损我一句,怎么也不恭贺我一句新婚大喜啊?”

        潇湘闻言怒瞪他一眼,却见他一如既往温笑着看着她。低声道:“我贺你个大头鬼!我是不认识李小姐是谁,不然我定然要向她说上一说。”

        温露桥困惑:“和我娘子说说什么?”

        潇湘“呸”了一句:“说说你这个酒色财气之徒!还未成亲就日日流连忘返秦淮河边的云雨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几个相好?回头也好让李小姐好好管教管教你!”

        温露桥大笑了两声,凑到潇湘耳边:“姑姑也知道云雨楼是做什么的?”

        潇湘涨红了脸,伸手就要打温露桥一个耳光。温露桥一个侧身躲过,拉住潇湘冲过来的手,将她制住,靠在她身旁又轻笑道:“露桥求姑姑开恩,可别回头让我娘子知道,露桥日后自当悔改。”

        潇湘一手甩开他,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着牙没再说话。

        温露桥每说一句娘子,就如同扎在她心头上一刀。

        她何尝不知道温露桥这般大家氏族的公子,娶亲必然要娶门当户对之人。她本不该肖想,可是听到洛沐说温露桥娶的是平民家的庶女,她又心有不甘起来。

        若是一般的大家氏族,娶了一个平民庶女进府,那此女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可是温露桥温柔又多情,平日里待丫鬟小厮都十分细心照顾,更何况是他娘子?如今还未娶亲就已经一口一个娘子的称呼,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二人相识多年,有多情深意重呢。

        合该那李小姐命好。

        她虽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眼眶红了起来。幸而天色已沉,温露桥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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