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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金马鞍


一众来客的目光汇聚在陆昶脸上,陆昶双拳紧握,袍袖微颤。

        过了片刻,他反倒镇定下来,抬起头坦然问道:“王爷问我,又是何意?”

        宿流光也不着恼:“你是想说,你与此事毫无干系?”

        “自然。”状元郎缓缓开口,继而转向解盈,“解大人,你亲口说过,我一路跟着你追寻雷震子的踪迹,绝并没有任何作案的时机。”

        他上前走了一步,又道:“至于这琉璃火盆,仙儿点火那日,在场的是我的几位同乡进士。当夜我自始至终未踏进杨柳楼一步,又怎么知道发生了何事?”

        “很好。”宿流光微一挑眉,随口问道,“你的同乡进士相约聚饮,难道没有邀请你去?”

        “纵使邀请了又如何。”陆昶愠道:“陆某一向洁身自好,岂会流连于风月之所?”

        岑敬廷也叹道:“王爷哪!老夫斗胆插一句嘴。早在放榜前,老夫已经相中了陆状元的才学,早早与他定下了小女的亲事。他既有婚约在身,怎可跟着几个混小子一起去胡闹啊?”

        “哦?”宿流光抬眸看向他,“尚书大人如此慧眼识珠,早料定陆郎君必然高中?”

        岑敬廷道:“这……”

        “流光。”王员外摇头道,“岑尚书是本次春试的主考官,提前相中几个才子,有什么稀奇的。”

        宿流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地发出一阵哂笑:“既然早已定下婚事,又为何接连三日花车游街?难道状元郎得一位娇妻,尚不知足?”

        陆昶被他气得面色铁青,嘴唇直抖:“王爷不要欺人太甚!陆某并非京城人士,十年寒窗一心圣贤,不懂此地榜下捉婿的习俗,又有何奇怪?”

        “我家王爷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此番开口的是宿流光身旁的苟儿,小童一张脸涨得通红,“亏你还好意思说自己读圣贤书!这么多绣帕花篮往你身上丢,那么多冰人媒妁朝你暗送秋波,你装瞎么?”

        “你!”

        “装一天瞎也就算了,你倒好,连装三天!”苟儿吐了吐舌头,用手指刮了刮脸,“知不知羞,知不知羞,啊?”

        陆昶脸色发白,那王员外倒是看了出好戏般抚掌大笑。其余人面色古怪,唯有八王爷,没事人般闲闲地用小铜炉温起了酒。

        待王员外笑完,他才举起酒壶,头也未抬,只对苟儿道:“你懂什么。状元郎若不是连游三天街,怎么知道从东城尚书府一路骑马到西郊,要经过哪些地方,又要走多长时间?”

        陆昶脸上的羞愤一瞬间消失无形。

        八王爷用手中发簪轻轻拨弄着炉火,一边吹了口气,一边道:“他的计划要得逞,有几件事必须要早早定好。他要算好解侍卫巡夜至岑府的时刻,三人纵马赶往案发现场的时刻,下雨的时刻,以及……让‘尸身’悬于树上的时刻……一连串事情要按照他计划的顺序一一发生,他才能彻底将自己排除在嫌疑之外。”

        他慢悠悠地讲着,此时酒面蒸腾起氤氲热气,他一倾手腕,将琥珀琼浆倒入杯中:“要知道这桩案件的凶手究竟是谁,必须弄明白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为什么要将作案时间选在四月十四日的晚上?”

        “众所周知,那晚上发生了太多的巧合。刚巧雷震子显身杨柳楼顶,刚巧解护卫经过楼前饮水桥,刚巧被附近住户目击,又好巧不巧,惊动了刚好秉烛夜谈的岑尚书与陆昶。”宿流光眼皮微掀,冷笑一声,“若是一桩布置周密的凶杀,那这一切便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早有蓄谋——解盈。”

        “是!”解盈忙走到他身侧,道,“各位大人,下官与王爷一同彻查过杨柳楼顶。杨柳楼顶从来没有什么雷震子,只有一面高悬的铜镜。”

        台下响起一片悉索低语。

        解盈道:“放榜当夜,我去东城巡逻,府中书吏替我更衣,他给我换上了早已被划破的官袍,诱使我以为是雷震子所为。故而接下来连着几日,我都在东城巡夜。”

        说着,她取出一串碎玉朝众人展示了一圈,最后被王员外拿去把玩,她接着道:“此物乃该书吏所赠,他假借我父亲之名,命我夜夜佩戴。行走间,此物发出银铃碰撞之声,使我在饮水桥前惊醒了几户人家,他们探头往外看,正好看到了杨柳楼顶铜镜中映出的‘雷震子’!──王爷说得不错,此事并非巧合,而是尽在凶手的安排之中。”

        “有趣。”王员外轻轻晃着玉串,听着叮咚之声,笑道,“那这镜中的雷震子究竟是谁?”

        解盈面色微赤,躬身道:“正是下官。”

        众宾哗然,而陆昶不知何时已寻了张太师椅坐在里面,石像般毫无表情。

        宿流光冲苟儿抬了抬下巴,苟儿忙从包袱中取出一件官袍,恭敬地递给王员外。

        王员外将那袍子展开,瞧见背后的破口时,双眼一亮:“唷,我明白啦。”

        宿流光淡淡笑道:“王员外聪明。”

        王员外轻咳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官袍,道:“众卿快看,这衣服背后,有两道纵向交错的刀痕。饮水桥前近水风大,这风一吹,布料飞起来,远远地映在镜中,可不就像是一对翅膀么?”

        台下立刻纷纷恭维:“员外说的是”“员外英明”“我等茅塞顿开”。

        王员外听了这一耳朵,反而不乐意了,一撇嘴道:“不对啊,夜间光暗,距离如此之远,怎么能看得清楚?”

        众人:“……”

        解盈觉他可爱,便微笑着提醒道:“员外,解盈巡夜是提着灯的。”

        王员外明白过来,笑着用手点了点她:“这就说得通了。既然人在镜中,那灯火自然也在镜中。”他又一击掌,道:“既如此,这事情岂不简单?派人把那小书吏提来问话,不就得了?”

        解盈面色一暗:“员外,实不相瞒,这小书吏几日前已请辞离京,不知逃往何处了。”

        宿流光忽然冷道:“我知道他的去处。”

        众人忙看向他。

        只见他身后的丁甲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小的追这书吏一路追到城外,可惜迟了一步,他已在一间客栈中,自缢而死。”

        解盈惊道:“什么?”

        丁甲看着她,垂眉道:“客栈店家知他家中无人,担心走漏风声,影响生意,未经报官便将尸身焚于荒野。”

        台下响起一片抽气声,众人皆不敢开口,那王员外却微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接了句:“这天底下,看来是不知道什么叫王法了。”

        众官皆两股战战,不敢作声,只有宿流光在那用簪子弄着“噼里啪啦”的火苗。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他面色不变,颈间却浮上一层薄红,“撇开一切人为的‘巧合’,为何凶手要选在那夜作案?”

        无人应答,他也懒得作声,举杯又饮。

        喝到第三盏时,解盈忽然捉住了他举杯的手腕,轻轻将那酒盏从他手中抽走。

        宿流光眼神凉凉地看向她。

        “王爷,是雨。”解盈目光如水,温声道,她把那只空酒杯连同酒壶火具一起收走,“凶手要布置一个看似没有人接近过的现场,就必须依赖寅初那场大雨。”

        宿流光嘴唇微抿,眼中这才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他低声道:“是雨……张主簿——出来!”

        宾客间忽然一阵骚乱,一人狼狈跌出,仓促朝王员外的方向跪倒:“饶命啊!爷饶命啊!下官只负责观天象、卜吉凶,其余一概不知啊!下官冤枉!”

        解盈猛然认出,此人正是在岑府行龟甲卜术的钦天监主簿张修格。

        “谁说你有罪了?”宿流光不耐烦地斥道,“太后寿辰在即,你每日测算天象,可曾算知四月十四当夜有骤雨?”

        张修格呆呆抬起头,看了看宿流光,又看了看王员外。

        王员外抬脚踢了他一个跟斗:“发什么呆呢?”

        “回,回二位,那日黄昏云像有异,确实是有雨之兆。”张修格回过神来,忙道,“我如实禀告岑大人,他,他……”他磕碰着牙齿,忽然扭头指着陆昶叫道:“他当时也在场!”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陆昶,陆昶呆了呆,继而大笑:“八王爷,此事也能算作证据?荒谬至极!”

        宿流光冷眼看着他。

        他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甩袖,高声道:“临州城中不乏能人异士,能算出寅时有雨的,岂止张大人一人!岑府听见此言的家丁童仆不计其数,又为何独独怀疑我?再者,再者,你说我花车游街是为了踩点,更是岂有此理!我要踩点,为何不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留下话柄?”

        他气势汹汹,解盈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宿流光身前。

        却见宿流光抬目盯着陆昶,微微偏过头,眼神中露出几分看傻子的怜悯与无奈。

        “陆状元啊,陆状元。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便已先不打自招。”说着,他的声音冷下去,“若我没猜错,你不仅每日在众目睽睽下游街,还三番五次经过临州府,有心要让解侍卫看见,是也不是?”

        解盈一愣,回头道:“王爷如何知道?”

        宿流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笑叹:“若不让你亲眼看到他胯下的金马鞍,当晚他随你去城西追捕‘雷震子’时,你岂不是会觉得有异?”

        解盈蓦然醒悟:“当夜陆状元所骑骏马,配的确实是那御赐的‘牡丹纹金马鞍’。我只道是因为白日游街,未曾卸下……”

        王员外摆手道:“那东西如此沉重,怎可不卸?”

        “是啊,怎可不卸?”宿流光哂笑一声,“自然是因为马鞍之下藏了些什么,绝不能卸。可是如此啊,陆状元?”

        陆昶微张着嘴唇,却一言不发。

        解盈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王爷,到底是……”

        “解盈。”宿流光看着她,幽暗的目光下却藏着一丝安抚,他轻声问,“这件东西,雨前不可现身,雨后不得落地,要到案发时分,才能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你说这是什么?”

        解盈只觉有冷汗沿着发根落下,她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愣愣看着宿流光一开一合的嘴唇。

        “陆仙儿。”宿流光不轻不重地说道,“马鞍下藏的……”

        “是陆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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