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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交锋


钟繁微被采菽搀扶着走下马车时,不太引人注意地踉跄了一下。

        几个月的路赶下来,对她来说着实算得上一场灾难,此刻终于站在了实地上,闻到清新的草木香,才略微好过一些。

        然而残余的症状仍未彻底褪去,头晕目眩、胸闷气短、恶心反胃,再加上手脚无力、浑身酸痛,她几乎能听到骨骼在响,实在是遭了大罪。

        钟繁微竭力克制着没有将不适表现出来,只是闭眼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缓了片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才终于有心力观察周边环境。

        满目金翠色之中,远近错落散着浅色的毡帐,如古书上说,如天垂四野,故也名为穹庐。

        她知道有乌戎人在暗暗打量她,目光中带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情绪,却都没有多少善意。

        停顿这片刻,乌恩达便施施然地走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女。

        钟繁微看过去时,正对上这少女目光。

        ——她看着老老实实地低眉垂眼,却悄悄抬着眼睛偷看她,见自己被发现了也不慌张,反倒是大大方方地一笑。

        “公主殿下可还好吗?”礼节性问候过钟繁微之后,乌恩达便接着往下说,或许是因为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草原,他的笑容都放松真切了几分,“王一向仰慕中原文化,此次公主委身下嫁,王一早便吩咐下来,一切仪式皆照大越风俗而行。听说在中原的习俗中,男女成婚之前不能相见,既然如此,王也不能有失礼行径,何况公主远来辛苦,便不必去见王了。”

        钟繁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至于这不必见王,到底是因为乌戎王尊重大越风俗,还是不将她这和亲的公主放在眼中,又或者是有别的不打算让她知道的谋划,其实也不好说。

        但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钟繁微没有再细想下去。反正无论如何,于她都没有太大关系,她只要活着在这草原上便是,到底活得如何,并没有旁人会在意。

        所谓的和亲,不过是以一段婚姻缔结两国盟约,这盟约或许能维持一段时间,也或许很快就被撕毁,而被送来的公主也仅仅是一个盟约的证明,并不比那张纸有更多的意义。

        因有北燕隔在中间,乌戎与大越短期内并不会撕破脸,是以她这个“信物”在乌戎或许还算受到尊重,乌戎王给了她仅次于大王后的地位,大概也会给予她相应的礼遇。但无论是乌戎王还是她自己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尊重并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的身份,而同样因为她的身份,她再不可能得到更多了。

        这些虚名虚位她都能拥有,实权却落不到她的手上。她的一生将衣食无忧,却也永恒寂寞。

        在她来之前便已经意识到了这样的未来,所以也没有什么好不平不满。

        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不必说。

        乌恩达显然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三言两语便换了话题。

        “至于之后如何,我一个外臣不该多话,得看大王后的安排。王后毡帐也不是我能踏足的,就由安塔希领您过去吧。”他对着身边那少女示意了一下,“您与您的侍女毕竟都不了解乌戎,王原本就打算给您在女奴里寻个打下手做杂事的。女奴中没有会说上国官话的人,最后选了安塔希,她虽然也听不懂您的话,但是有一把力气,而且人也聪明机灵,总好沟通一些。若您不介意,她以后便一直跟着您。”

        安塔希确实听不懂大越官话的模样,却知道他们在说她,便对着钟繁微笑意盈盈地屈膝行礼,这礼节应当是她临时学的,姿势并不标准,却自有一种轻快的美感。

        身边放个什么人,于钟繁微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反正她也不打算做什么额外的事,也就没有必要反对乌戎的安排,于是她又点头道:“乌戎王客气了。”

        乌恩达便又转回身去,用草原上的语言和安塔希说了几句话,少女点了点头,走到了钟繁微的身边。

        于是乌恩达最后一次对着钟繁微点头示意:“草原上没有什么别的规矩,您自便就好。我得去见王,便不能陪您了。”

        钟繁微望着乌恩达的身影向远处而去,这才回过头来细细打量身边的安塔希。

        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漆黑的长发扎成辫子垂在身后,随着她的脚步一摇一摆。或许是草原上的人的共性,安塔希的皮肤也不算白,容貌却甜美带稚气,笑起来时更显天真娇俏,叫人见了便心生亲切之意。

        采菽刚才始终被采苓拉着安静地站在一边,此刻乌恩达一走,只剩下钟繁微和听不懂她们说话的安塔希,她便忍不住开口道:“那以后她就和我们一样了?”

        当然是不一样的。

        钟繁微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她看见采苓的神情有些复杂,便知道她比自己的姐姐更早一步地意识到了区别所在。

        虽说乌恩达或者说乌戎王将安塔希给了钟繁微,说是以后她都跟着她,但她的身份依然是乌戎王的女奴。

        大越的身契共有两种,一种是短期的,更接近于雇佣关系,在契书生效的时间内,一方替另一方工作,换取一定的报酬,到期便自然结束,就好像当初晏秀冬日一家家敲门,想签的便是这种身契;另一种则被称作死契,大户人家的丫鬟下人签的基本都是这种长期的身契,采菽采苓最初到乐阳王府中时也不例外。虽说被称作死契,但依然是可以赎身的,只要付清当初卖身时得到的那一笔钱,自然便能恢复自由身。因为除了最初签身契时得的那较大的一笔钱之外,每月吃住和月钱都并不会少,所以也有不少穷人会选择进大户人家中做几年下人赚点钱,再赎身去过自己的日子。

        ——也因此,当初离京之前,采苓自称的为了赎身而身无分文这件事,其实是不太可能发生的情况。毕竟衣食住行都是王府负责,每月的月钱也都有,除非花钱实在大手大脚,否则绝不至于除了最初的卖身钱外一点都留不下来。而采菽和采苓都不是这么荒唐的人,钟繁微又额外给了采菽不少攒下的钱,哪可能真的用完?只不过采苓非要说她们没有钱,钟繁微也没法硬要她改口。

        即使是所谓签了死契的奴仆,在大越律法上,主人依然不能随意处死奴仆,不能侵占奴仆的财物,不能无故克扣月钱或是别的待遇,倘若奴仆能拿出卖身钱来,也不能阻止对方为自己赎身。

        虽然执行起来可能会存在各种问题,但当初虞元皇制定的律法中,确实是将这些都一条条写清楚了的。

        何况采菽和采苓早就赎了身,本质已经是自由身,不过是自愿随她来到乌戎,实际上钟繁微也没有什么命令支使她们的权力。

        女奴则完全不同。

        按照路上乌恩达的说法,草原上的奴隶,是被视作物品一般的存在。只要主人愿意,随时都能指使他们去做任何事,甚至一言便能决定他们生死。他们没有自己的财产,不能决定自己的来去。只要乌戎王活着一天,安塔希就永远都是他的女奴;而等到乌戎王死去,他的继承人将同样继承包括安塔希在内的所有奴隶,就像继承他的牛羊马,就像继承他的酒器、甲胄和王冠。

        采菽却显然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好奇地转过眼去看安塔希,问道:“你是叫安塔希吗?”

        安塔希看着活泼,刚才却始终很有耐心地站在一边,并没有催促她们的意思,直到此刻听见自己名字的音节,才应声望过去,流利地说了一串话。

        ……其余三个人谁都没有听懂。

        安塔希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她不再说话,只是抬手指了个方向,三人向那个方向望去,目之所及的远处,能看到一个格外高大而精致的毡帐,应当便是乌恩达所说的大王后的所在。

        安塔希卷起毡毯门帘,对着毡帐内说了什么,声音清亮,语调短促,钟繁微猜是在告知帐中人她们的到来。毡帐内有人应了一声,她便侧身让开了路,示意钟繁微先进。

        踏入毡帐,放下门帘,秋季的凉意便被隔绝在了外面。钟繁微抬头望去,见主位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

        她长得也是漂亮的,岁月并没有带走她的美貌,反倒酿出另一种风韵来,隐约的白发和细纹都不能减损这种韵味,那是一种雍贵而大气的美,眉眼间却尽是见过千帆后的平静与温和。

        这种温和与钟惜铃的温婉截然不同,如果说钟惜铃像是水,她更像天边的云霭,几分缥缈几分疏淡,风过时云或许会被风牵引,但它依然会在九天之上。

        乌戎的大王后苏娜雅若,便这样温和地看着她。

        钟繁微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先开了口,以大越的礼节向苏娜雅若屈膝:“繁微见过大王后。”

        苏娜雅若也紧跟着开口说了句话。

        两人面面相觑。

        显然苏娜雅若没有听懂钟繁微说了什么,钟繁微也听不懂她所说的话。

        ——不只是女奴,苏娜雅若这个大王后也并不懂大越的语言。

        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中,清脆的笑声自外头传来,声到人到,不等苏娜雅若开口,曾与钟繁微有过一面之缘的海音诃安大步踏入帐中。

        她依然是那日闯入车队时一般的打扮,鲜红的骑装比火焰更热烈,钟繁微眼尖,注意到她的腰带似乎就是那天她用来卷起车帘的鞭子,束出纤细而柔韧的腰身,做腰带的鞭子旁边还挂着一把装饰满珠玉的弯刀。

        她就这么带着两件武器走进来,几步便走到了钟繁微的右前方,没有多看她一眼,而是直接对着苏娜雅若说话,依然是那种轻快散漫到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语调。

        苏娜雅若有些歉意地对着钟繁微一笑,然后才去应付海音诃安那一串话,她的语气始终沉稳平静,并不因对方的冒犯而气愤,依然是那种温和疏淡的目光与神情。

        两人简短而快速地交流几句后,苏娜雅若点了点头,海音诃安则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来,这才用大越官话对钟繁微道:“我年纪小的时候因为感兴趣和人学过你们的话,苏娜姐姐可没有这个时间。所以我一早就猜到你们两个大概没法说话,特意来帮你们做这个传话的中间人,中原的公主,应当没有意见吧?”

        她咬着字,拖着音,笑意深深,仿佛很好脾气的样子,但从神情到语气,都不是征求意见的模样,反倒带着几分挑衅般的恶意。

        钟繁微半垂着眉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话语中的刺,只是笑道:“那便麻烦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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