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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优钵罗


天蒙蒙发亮,金琯方才打了个盹儿,半晌功夫后清醒过来,正对上一双湖水般清亮的眼睛,微眯着注视她。

        眼睛的主人自然是那位天纵风华的酒痴公子,他笑意朗朗,问道:

        “倘若每日起床都能看见我这般惹人爱的模样,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对么?”

        既然能若无其事地调戏于她,伤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金琯上下打量他一番,竹青丝衣被血浸了个透,早已不成样子,血渍深深浅浅,看不出新伤或旧伤。

        沈少庄主,想必平生从未如此凄惨过,难为他还笑得出来。若非风流成性实在是讨厌,她心中或许还会存一分感激之情。

        一脚踹开地上已经扭曲变形的蝎公尸体,二人扬长而去。

        六指峰上,云开日出。

        一间背山面水的茅屋外,妙龄少女就着清清溪水,正搓洗一件斑驳血衣;屋前小院里,换上了村夫衣服的男子惬意地躺在摇椅上面,任由大片阳光倾倒在身躯……

        假若那溪边浣衣的少女不是金琯,像大爷似的睡觉的不是沈清酒,一切都显得那般和谐。

        沈清酒伤得实在是重,金琯不得不替他洗了血衣,心中憋着气,晾衣服时便故意在他身旁甩来甩去,水珠溅他一身。沈清酒一笑置之,由着她去。

        到了晌午,金琯在厨房生火烧起饭来,香味飘到里屋去,只听里面一阵跺脚声和呜咽声。一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中年农夫在板凳上徒劳挣扎着,想必是饿得心慌。

        沈清酒拿着一个烤番薯走进里屋,掰成两半,还替他吹了吹烫气,将农夫嘴里塞的抹布取下来,喂他吃了番薯。金琯倚在门旁,轻蔑一笑。

        那农夫眼见沈清酒又要堵住他的嘴,连忙说道:

        “二位手下留情!鄙人保证绝不再像昨晚那样大喊大叫,惹来其他炼毒的邻居。这东西塞在嘴里实在难受,恳请二位体谅……”

        沈清酒拍拍他肩膀,叹道:“老兄,其实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绑你在这里,毕竟昨晚是我二人唐突闯入。可千不该万不该,你用那毒液射向这位姑娘的花容月貌,她记了仇,不肯放过你,在下也没法子。待我养好身上的伤,我二人立马离开,绝不叨扰。这几日便先委屈你了。”

        “不知老兄贵姓?”

        “银……”

        “银兄!巧了,这位姑娘姓金。在下复姓一表,名叫人才。”

        “……幸会幸会,人才兄。”

        沈清酒回到饭桌,胃口大好,捧起土碗便吃起来。金琯做的一荤一素,蒸腊肉和清炒野菜,端端正正分成两份,她和沈清酒各吃各的,互不干扰。只见沈清酒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向她投来一笑。

        金琯神色复杂。她犹疑良久,夺下沈清酒的饭碗,问道:

        “你没有味觉?”

        沈清酒闻言一滞,神情茫然。

        “你的菜里我放了半罐子盐,根本难以入口,你竟吃不出来?”

        他脸色一变,放下手中筷子,面含愠色:“你为何骗我?”

        金琯不依不饶:“这碟腊肉,我浸了那么多陈醋,你也闻不出来?”

        沈清酒有些慌乱,胸膛起伏不定,眼神躲闪。一时间金琯竟分不清他是真有其感,抑或是有意假装来戏弄她?

        嗜酒如命,“酒痴”之名传尽天下的沈清酒,原是个味觉、嗅觉皆失的……

        沈清酒捏紧拳头,闭上了眼。

        良久,他才回视金琯,似是笑了一下,平静说道:

        “我品尝得到酒的浓烈。”他手指喉咙,“从这里,一直烧到肺腑里,我感觉得到。”

        金琯震慑于那“感觉”二字。他从来尝不到五味,闻不到花酒食物之香,只能用喉咙去感觉一种伤身的酒烈。若非这世间所有的美味他都感觉不到,又怎会对那伤身的烈酒甘之如饴?

        “……我知道。米饭是无味的,腊肉是咸的,你爱吃的糯米粑是甜的。酒是辣的,梅花是香的。我躺在小舟上流经桃花林的时候,满目的粉色,美得如梦如画……这世间,纵使我感觉不到一些,可我亦知道,它好得令人心肝都颤。即便我有残缺,我尚能听能看,又有何憾?”

        金琯回道:“无甚可憾。”

        二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待得夜色满山,一轮高高明月流辉四泻,千里之外潮起潮涌。

        沈清酒蓦然惊醒,想起今日是十五,从贴身衣物中摸出一粒青莲状的药丸来,一仰头吞食入腹。沈荆南将那药丸唤作“优钵罗”,竟是一句佛语,平白生出了慈悲意。

        每月十五,若他在家,沈荆南便会亲自喂他吃药。若出行在外,沈荆南总不忘在他离家前递上一粒。这是好药,他试过逾期不吃,竟一日日恢复起五觉六感,指甲亦变得红润起来。

        沈荆南一见,发了大怒,硬逼他吃药。他红着眼质问:“为何要夺走我五觉六感?”沈荆南却说:“那些都是幻象,惹你动情,再杀你于情深。”

        “你若执意不食药,我不如立即将你埋进莲花峰祖墓里去,省得见你活活受苦!”

        沈清酒夺过药,连夜纵马至太傅阁,哭着叫出母亲。白氏听罢前因后果,并未怜惜于他,反倒做起沈荆南帮凶,隔着一扇门帘,劝他回家吃药……

        他才知,这世上本无人爱他惜他。

        沈清酒轻推开房门,站在茅屋外向窗里望去,金琯正熟睡着。他踩着银氏农夫的打呼声,一个人越走越远,终于来到一处隔绝人迹的荒地,静静坐下。

        满山潮湿,此起彼伏的雷鸣之声掀起暗夜高潮,一道道闪电似雪白魔爪抓向地面,暴雨一瞬间呼啸而下,将整个六指峰收入囊中……

        金琯被一声巨雷惊醒,心中惶惶不安,试探着叫出沈清酒的名字,却如坠大海无人应答。金琯大着胆子起身寻他,却惊见一室空空,连忙跑去里屋,银氏农夫还好端端地被绑在板凳上,亦被这十年一遇的暴雨吓醒。

        金琯一把抓起银氏的胸口,喝问:“沈清酒呢?”

        银氏惊疑,回道:“你说那位‘人才兄’?”他讪笑,“一个时辰前,他好像出去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应该向西走了……”

        “往西走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片荒地,被毒坏了,种不出菜来。那位公子,我瞧他面色阴郁,很像我见过的那些六指峰上饮毒已久的毒人。他们以身养毒,每隔一阵子便要寻个无人之处,割血放毒,会不会……”

        金琯回想起前夜在蝎房之中,那蝎公不过误吞了一口沈清酒的血,登时便惨死……那日在蝎母的荒废山庄被囚,沈清酒直接让她咬他一口解恨便是,为何要多此一举,让她咬着发簪来刺自己……是为了让她不沾到他的血。

        莫非沈清酒竟是个养毒的毒人?

        金琯顾不得许多,点住银氏双手穴道,令他双臂难以使力,再解开他的绳索,要银氏带路去寻沈清酒。

        二人借着雷电之光,冒雨前行,不多时便来到荒地前方。耳旁只听得一声声似困兽般的嚎叫,却怎么也看不见沈清酒。

        一道闪电劈过,四周亮如白昼,不远处忽现一兽坑,兽坑中似有一人!

        金琯奔将过去,正是沈清酒,他毒性发作,正打着滚癫狂不已,闷声悲叫着,双目充满血丝,满脸不知是泪还是雨。

        他头疼欲裂,浑身说不出的难受,抓得自己血肉模糊。伤口混着泥巴,搅了又搅,直教人毛骨悚然……

        平常,他吃药后毒发皆是在家里,沈荆南会将他绑在思过房的柱子上,不教他伤害自己。如今只剩他一人,便只好盘缩在兽坑之中,却不防大雨侵袭,似要将他溺亡一般。

        金琯伸出臂去,抓住沈清酒的手欲将他拉出兽坑。沈清酒早已神志不清,一使力便将金琯拖进了兽坑中!他已狼狈至此,金琯不忍打醒他,便在他耳旁极力呼喊他的名字。

        沈清酒似是听出什么来,脑中有片刻清明,直推开金琯,大喊:“滚!滚!”

        “你跟我走!继续待在兽坑里头,你会被雨淹死!”

        沈清酒泪眼朦胧,连连摇头,他声嘶力竭:“让我死罢,让我死罢……你快走,快走……”

        金琯不依,抓紧他的手不放,两条腿踩住坑壁向上爬。

        沈清酒不知是醉是醒,捧住金琯被雨打湿的脸,骤然猛吻下去!这个吻汹涌如潮,冷雨不断滴打二人脸上,心却几乎窒息的狂热。

        此刻他力大无穷,她只可匍匐。

        兽坑之上,目睹此幕的银氏农夫呆愣半晌,才想起自己要救人。借闪电之光寻到地上一根粗大树枝,用脚踢进兽坑。

        金琯会意,拾起树枝正要敲向沈清酒后脑勺,沈清酒却忽然睁眼。

        他双目通红,显然又入了魔去,以为金琯是要害他的恶鬼,猛推开她,一耳光便打了下去!

        金琯只觉眼冒金星,所有委屈一刹迸发,蓦然恸哭出声。沈清酒浑身一激,又似回过神来,趁这片刻清醒,他俯身在雨水中找到树枝,眼望金琯,凄惨一笑,重重砸向自己的头!

        见他昏迷过去,金琯爬出兽坑,解开银氏穴道,二人协力费了好一番功夫,方将死人般的沈清酒抬回茅屋之中。

        折腾一夜,三人皆疲累不已,就地昏睡而去。

        鸡鸣声响起,朝霞如画笔渲染苍穹。

        沈清酒缓缓苏醒,只见金琯熟睡在侧,鼻尖微红。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那未被黄金面具遮住的半张脸,一遍一遍。

        金琯睁开眼,骤然与一双深邃眼眸相视。

        沈清酒的手还停留在她脸颊,那漂亮脸蛋上几条指印还红肿着。他轻轻问道:

        “是我打的?”

        金琯没好气地回答:“你敢!”

        银氏端着刚熬好的菜叶粥走过来,接嘴道:“还别说,他真敢!没法子了,让他一辈子给金姑娘当牛做马来还这一巴掌好了。”

        金琯难得一笑:“这倒是个好主意。”

        三人经过昨夜也算是患难与共,银氏更可谓是以德报怨,沈清酒索性认下这个朋友,不过半日时间,二人便已兄弟相称。

        银氏本名银不多,出身在贫困农家,十岁之时亡了双亲,机缘巧合下学了些武功,便独自流浪江湖。半生颠簸,也算有一些故事可讲。后来倦了江湖,回到老家后发现六指峰已成为天下毒穴,便分了一些田地给几个炼毒人,自己亦学了点炼毒的本事。没想到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竟还能遇到这等奇事,还交到一个这般冠绝天下的老弟。

        “不过老兄还是要劝你一句……”银不多偷偷指一指金琯,“这姑娘,瞧着不像是个有情之人,美则美矣,空洞无物。老弟你若还没情根深种,趁早拔了,天底下何愁找不到真心待你的姑娘?”

        沈清酒悄道:“老兄不知,我与她有一个千金赌约,若赢过了她,我才甘心放手。赢不过,一生都不快活。我戏耍她多次,自知她恨我入骨,可这赌约,我不愿输。”

        银氏笑道:“我行走江湖见过最多的,便是越固执的赌徒,最后输得越惨。但愿老弟你洪福齐天。”

        又歇了几日,幸得银不多细心照料,沈清酒身上的伤稳定下来。金琯早可以离开六指峰,却一直守在他左右,看起来倒有几分真情好意。

        沈清酒知她为的什么,却也陪她装傻。果然这一日与银不多告别后,金琯便好心提出,要带他去找绝爱解毒。

        “沈公子,我不知你身上究竟是什么毒,发作起来这般厉害?你有恩于我,我必不会舍你而去,假若你在七绝桥有什么熟人,我不辞辛劳也要带你去找他解毒。”

        “巧了,沈某有一忘年之交名叫‘绝爱’,正是金姑娘日思夜想要寻的那个人。”

        金琯缠上他脖颈,眼含深意。沈清酒坐怀不乱。

        “我可以带你去找他,可葆光剑无论他给不给,都请你将‘莲花台’的解药交出来,在下才好向中毒的那些江湖同道交代。”

        “客气客气。”

        “多谢多谢。”

        沈清酒拖着伤体,与金琯跋山涉水,几番辗转,方才来到了七绝桥后。只见两座宽阔藤屋凌空夹在一株千年榕树的枝上,藤屋之下遍地茉莉花,香雾缭绕。

        二人推门而入,藤屋中却空无一人,沈清酒余光一扫,抢在金琯之前将悬挂在壁上的葆光剑夺到怀中,笑吟吟向她伸手。

        “烦请金姑娘先给出‘莲花台’的解药。这葆光剑,我替绝爱舍了,必不教他找你麻烦。”

        “成交。”

        金琯巧笑嫣然,摸出解药瓶来。二人银货两讫,互相嫌恶,当即分道扬镳。

        见金琯已走远,绝爱从内屋揭帘而出。他四五十岁年纪,却似不老一般,瞧上去竟与沈清酒年龄相仿,只是眼神已老,满布沧桑。茶色衣袍下,一条残肢安睡。

        沈清酒与他相视一笑。

        “你猜她何时能发现那是一柄假的葆光剑?”

        沈清酒笑道:“当她来找我算账的时候。”

        困境之中,二人互不离弃,却又互相算计。如此种种,全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千金赌约,究竟谁胜谁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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