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鸠宫

巢湖上，烟波浩渺，一艘大商船正向湖心的姥山岛驶去。

        船舱里满载幼|男，皆不足十岁，脸颊凹凹眼睛大大，都从穷人家买来。此时均已换上一身干净新衣，不谙世事的脸上浮现出好奇与欣喜。

        为首的男子名唤“长亭”，宽肩细腰将一身淡紫丝衣穿得极好，抚弄发髻时露出一截小臂，洁白无毛，竟比公主般的人物更显肤若凝脂。月初出岛，他辗转江南江北，看了不下千人，才挑出这一船模样标致的男童，送往神娲宫复命。

        大商船在姥山岛南渡口靠岸，长亭再叮嘱：“进了神娲宫，咱们就都是金魇夫人的人，唯她独尊，可千万不能忘记。嘴里若想不出好话说，就别开腔，宁可当个哑巴，懂了么？”

        男童们捣蒜般点头。

        长亭满意一笑，道：“伺候好夫人与几位宫主，就是咱们这辈子最重要的事。该教的我都教了，待会儿我将你们一一带给主子们看，若是被主子留下了，你们就有好日子过啦。若是没被主子看上，那便只有做粗使的奴才了。”他又笑笑，“可只要能见到主子，哪怕替她们洗脚都是幸福呢。”

        男童们叽叽喳喳，还不能理解其中奥义，被长亭狠瞪一眼后才归于安静。

        神娲宫坐落于姥山岛正中，乃一座巨大山洞，里间八十八处溶洞，宽敞而清凉。因终年不见天日，便昼夜点着花灯，映在钟乳石上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男童们行走于洞穴之中，惊叹不已，忽有人掰断一根石笋，长亭闻声回头，狠狠在男童手心打一巴掌。

        男童忍住不哭，长亭便知他牢记着自己的话，又转怒为喜。将男童的小手放上洞顶垂下的冰凉凉透石，说道：

        “如此从上往下倒着生长的，叫作‘钟乳’。”又带他拾起断石，“你方才折断的，叫作‘石笋’，从下往上长。”接着走到一根形似立柱的透石旁，“石笋与钟乳长合了，便形成‘石柱’。”

        “你们呐，就要像这石笋，拼命去合钟乳，与钟乳长到一块儿去。才能成为石柱，稳当当立在这神娲宫里。”

        长亭领着二十名男童来到金魇夫人的金剑宫外，正欲近前，却听得里间传来一阵斥骂之声。金魇夫人少有如此动气的时候，他摆手示意童子们留在原地，便轻轻推开石门，藏身在一根钟乳石柱后，向殿内张望。

        只见金魇夫人高坐于纯金凤座上，隔着一扇珠帘痛骂金琯。怒到极处，直接抄起手边一尊琉璃盏，向金琯脑门砸去。

        金琯长跪地上，不敢躲避，那琉璃盏便在她鬓发处砸碎，瞬间鲜血长流，淹没左耳。金魇夫人见她老老实实受下，这才稍微顺气，拨开珠帘走下凤座，捏住金琯下颚。

        “你错在哪儿？”

        金琯费力说出：“一……愚蠢，没有拦住老贼自尽，让他得以颠倒黑白……二……无能，丢了葆光剑……”

        金魇夫人甩开她下颚，金琯跌倒在地。此时坐在一旁的大宫主金媚忽求情道：

        “母亲，老贼素来心机深重，十妹毕竟年轻，算计不过他也是无可厚非，不必太苛责于她。”

        金魇夫人看一眼她，哼道：“既然大姐替你说情，老贼自尽这件事便罢了。可葆光剑之事，无论如何、必得办成！”

        “从小便教你们，我神娲宫因何而创？——金剑山庄血海深仇！葆光剑一日不归，金剑山庄便一日残缺，谈何重塑荣耀？”

        “你事事争先，偏就这件最重要的事上办得一塌糊涂，要你何用！”

        最后四字，她咬得极重，喷到金琯脸颊的唾沫，烫得如滚油。

        一番命令后，金琯谢罪而退，金剑宫平寂下来。

        长亭携一众男童鱼贯而入，供金魇夫人挑选。金魇夫人指了三个鼻骨有痣的留下，剩下的便赐给女儿们取舍。照例大宫主首挑，十宫主次之，四宫主再次，孪生的六、七宫主最末择选。

        有男童问：“还有五位宫主呢？”

        长亭轻飘飘道：“做任务时死了。”

        神娲宫八十八溶洞里，小鸠宫陈设最素简。金琯不喜浓墨重彩，小鸠宫便一片白玉之色。常年伺候她的唯有一名哑姑，除却金魇夫人，她便是神娲宫里最年长的女子，乳母般陪在金琯左右。

        一个时辰前，金琯被金魇夫人传唤走，哑姑便惴惴不安，守在小鸠宫外焦急踱步。果然，金琯负伤而回，半身白纱衣血迹斑斑。

        哑姑连忙扶她上榻，将备好的伤药取出，小心着清洗包扎。扔血布时转过脸，硬将眼泪憋回心中，不叫金琯瞧见。

        金琯愣乎乎的，不知在想什么。闻到白玉桌上一碗烤红薯焦香，忽的唇角一撇，将头埋入枕心哭起来。

        她许是想到幼时，住在溪畔一间小小茅草屋中，却是有爹有娘的。有一年光景不好，爹去捕猎数日不归，娘补着衣服，听到她饿哭，便搜出家里最后一个红薯烤给她吃。

        那时候的金魇夫人，怀抱里如此温柔，握着她小手一起剥去烤焦的红薯皮。屋外月光清冷，灶前柴火微暖，娘亲一双眼里倒映的满满是她。

        后来……病得恍惚，只知娘丢弃了爹，又找回了几个姐姐，便在神娲宫里安身立命了。

        金魇夫人的眼里，不再只有她。她做尽一切，求不来一刻怀抱。

        五位宫主在芳草厅齐聚。

        男童们站成两行，腰间系一条五彩绣带，等着被主子挑选。抿紧嘴巴，心怀期待。

        有男童胆大，问过长亭：“十宫主生得最好看，我想去她宫里。”招来长亭嘲笑。男童又问：“你说你最得欢心，伺候过所有主子，十宫主是最香的么？”长亭叹息一声：“你若有能耐睡上十宫主的床，我这位子便送给你当！”

        择选开始，大宫主金媚未作流连，似乎人人皆可，问出几个寡言的带走。金琯蹙眉观脸，发觉多为沈清酒那一派长相，见之生厌，草草指了一个老实模样的，交给哑姑便离开。

        四宫主金姽摇着丰腰，一一审过每个男童的五官身材，耗时许久，才挑走三个鼻梁高耸、身躯健硕的。孪生宫主金娉、金婷喜好一致，将几个娇弱如女的男童带回宫中。余下的，便由长亭安排去做粗活，无人再过问。

        夜深后，金琯辗转反侧，脑中皆是七绝桥夺剑之事。忽见宫门处一盏微光缓缓飘至眼前，执烛之人伸手拨开珍珠床帘，温润珠撞声便幽幽荡开。

        她认出了来人，便背身睡去，懒得多瞧他一眼。长亭却不依不饶，将烛台放到一边，可怜兮兮跪在她床头。

        “琯琯，你今天不开心，让我哄哄你。”

        他说着说着，手便从金琯颈窝钻进去——怕自己手凉，浑身都烤热了才敢来见她。可那只手刚摸到金琯锁骨，便被她反扭手腕，推了回去。

        长亭索性踏上床，合被将她抱个满怀，不让金琯动弹。他认真了说话，在她耳廓后轻轻吹气，道：

        “夫人这次是真恼了你，你带不回葆光剑，杀了你都有可能。那两个孪生姊妹借题发挥，在夫人面前毁谤你不少。明日你出发去七绝桥，办事可得小心，若还是失败，干脆别回来了。反正这神娲宫里的一举一动，我总是巴巴地透露给你，你在外也不必忧心。”

        金琯这才回眸看他，眼里散去一些冰冷。

        “还有么？”

        长亭似得了恩赐，又说道：“最近夫人在调查云晖堂，许是有大动作，我从未见她那般废寝忘食。你若实在取不回那把剑，还有后路。”

        “有点意思。”金琯呵呵一笑。

        长亭趁机在她唇上啄一口，又连忙滚下床去，端起烛台离开小鸠宫。

        月色洒满巢湖，姥山岛如一只青螺眠于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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