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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空下来的走廊又只余下赵木景一人,陡然接到了电话。

        竟是赵志生打来的。

        开头便是一通臭骂,“我说你能耐了,居然敢自个儿偷跑。这么久过去,丁点消息都不往家里放!”

        “你是不是真当你石头缝蹦出来的?我们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想着给我们打了!”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一番呵斥让赵木景霎时了然,这场心照不宣的冷战,是她的父母先投降了。

        而心里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憋着一口气听完,连带着眼眶都微微红了。只一声略微哽咽的爸,便再说不出话来。

        另一头的赵志生默了会儿,叹一声气,“别哭了,听着难受。你妈念了你一天了,让她跟你说。”

        那头又传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是一个有些别扭的女声,“我没念你,是你爸念的。”

        江海琴特有的轻柔声线,即使添上了几分僵硬,依旧亲切无比。赵木景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叫了声妈。

        那边哼着鼻子,故作冷漠,“还叫我干嘛?你不是不要我和你爸了。既然这样…”

        赵木景截住话头,又唤了一声妈妈。

        也只有这个时候,如孩童一般如此呼唤母亲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个被护在羽翼之下的雏鸟,无需要独自振翅飞翔。她倚了倚孤墙,把头垂得低低的,轻声开口,“我好想你…”

        …想吃你一锅乱炖所谓大补的补汤,想陪你述述平常乐事天马行空,想同你抱着热水袋坐院子里晒太阳…好多好多,还想再听你叫一声,‘我的亲亲小宝贝’。

        赵木景觉得无甚脸面,再难启齿。电话那端的人却也不说话了。

        许久许久,空气里渐渐泛起淡淡悲伤的沉寂。她微微侧身,瞥到了墙上的人影。形影单只的,格外凄凉。

        她张了张嘴,意欲调和因着一句话而起的无言僵持。冷不防听到了那头捂着话筒的闷闷声,夹杂着一丝听不分明的哽噎。

        兀自出神时,电话又换了赵志生接,“想家了就回来。我跟你妈都很挂念你。”

        “在那头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赵木景自顾自点头,尽力使脱口的言语带上浅显的欣然,“我在这里很好。”

        赵志生却是苦笑着,“傻丫头,你说这话谁信。”

        她掐着手心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扬了扬嘴角说服自己肯定,“是真的,比以前好了。”

        “那他…他有没有…”她的爸爸支支吾吾的,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接下去的话语。赵木景紧了紧捏着的手机,莫名喘不上气来。

        心下了然他想问什么。大抵是害怕她会受什么委屈。

        其实委屈不委屈的,也都只是个人的自我臆想。她与那个人之间的秘密倒是真实存在。

        那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不能说的秘密。明知不会为世人苟同,仍旧想要坚守。为着那同时的薄弱期盼。

        她急急否认着,“他人很好。”

        赵志生闻言又是叹气,“再怎么好也是。你这样跟着他去,像什么样子?”

        赵木景抿了抿唇,渐失底气。

        所幸如此老生常谈,老父也觉得没有意义。很快的,便转移了话题,“工作还在做吗,身上的钱够不够用?”

        她松了口气,忙不迭回应,“在做的。钱也够用。没多大花钱的地方。”

        确实,她从来都是两点一线,现在更是与世隔绝。除了买菜,贴补家用,偶尔会帮陆经觉添置衣物以外,根本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

        明明是花样的年纪,却活得如同苦行僧一般。令赵志生不忍,“小景,爸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他笑了笑又说,“记得你以前可爱打扮,花钱大手大脚的,缺个头脑。没钱了才知道着急,不敢跟着我要,跑去你妈那儿撒娇…”

        那样的记忆太过遥远,遥远到极其陌生。赵木景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回应,“爸,那是以前了。你知道,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什么现在以前,又胡说什么没有资格!从小教你错了要改,不能逃避。真有时候,我宁可你不要善良!”一向中气十足的男声变得颓废,充满了无可奈何。

        赵木景不知作何安慰,咬着牙一声不响。

        他似乎也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缓了缓语气笑道,“傻丫头,今天是你生日啊。”

        本该是想让她开心的话语,无意使赵木景忍不住浑身颤抖。

        是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刚刚帮老太太看时间的时候一眼掠过,没有注意。现在记起来,便觉得身边的事物,每一件,每一样,都在提醒着她这个不容人忽视的日子。

        即使是最亲的父母,也无法真正了解。

        他们不知道,这一天,在三年前的某一天以后,就变成了最大的煎熬。他们不知道,暖暖正式被宣告死亡,是在车祸后的第四天,正是她生日的那天。他们也不知道,三年来,不是她忘记生日了,而是她一直记成了忌日。

        今天,是暖暖的忌日。

        赵志生还在另一头絮絮叨叨,“你妈不让我说,她在那儿哭鼻子呢。你不在家,都没人吃她做的长寿面了…”

        她犯了一个这么大的罪过,已是苟活,又怎么能够奢求长寿。

        忘了电话是何时挂断的。好像后来又和声音沙哑的江海琴说了几句话,又好像没有。

        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攥着手机蹲坐在墙边很久了。

        扶着墙晃晃悠悠起来,踟蹰着抬手输了密码。

        六位数的数字组合,竟然一试便中了。毫无规律的排列组合,无法忘怀的浅白数字。她的其中一个生日,她的唯一一次忌日。

        赵木景闭了闭胀痛的眼睛,推门进去。

        把自己摔在床上,用厚厚的棉被层层包裹,任由袋子里的药盒散落了一地。安安静静的,仿佛只有无尽的沉睡才能给予她力量。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个小女孩又出现了。小小的个子看不清脸,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牵着暖黄的氢气球。蹦蹦跳跳的,在高兴地跑闹。

        阳光多美啊,她也好可爱,比她以前见过的孩子都要可爱。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念念叨叨的,充耳不闻周身的事物。

        她多想提醒她那条马路很危险。可是无论怎样,甚至呃紧了喉咙都说不出话来。她看到小女孩转过头来对着她笑,模糊的五官上,赫然是血淋淋的样子。

        她吓了一跳,止不住地尖叫着后退。下意识抬手要捂嘴巴,却发现纤瘦的指上同样血碌碌一片。

        紧接着,上眼睑处有沉重的污秽一点一点落下,遮盖了视线。

        朦胧间,她似乎又看到那个小女孩笑了。干干净净的脸庞,明媚灿烂的笑靥。

        她的心口莫名刺痛,紧接着吐出一口黑血来。低头看到,身上早已血迹斑斑,狼狈不已。

        梦里的她忍不住后仰,如同一根羽毛,轻飘飘落拂在地面上。望着映目极其璀璨的点点光辉,扬着微笑,仿佛终于得到了安宁。

        赵木景醒来,已经记不大清梦到了什么。只是喘着粗气摸了一把冷汗涔涔的脸颊,无端的心有余悸。那上面混了几道泪痕,也早已干枯完全。

        望着满室的黑暗,蓦然由心底而起浓烈的寂寥。

        窗户里透进来微弱的白光,外头静悄悄的,一丝响动没有。每每到了晚上便是这样,平日里的寒暄声、吵闹声,以及偶尔出现的汽笛声,统统失了踪影。只听得见放在床头的闹钟滴答滴答响着,更添了一分冷漠。

        好像空气里也充斥起逼人的寒意,和着淡淡酒味。她有些奇怪,房间里怎么会有酒味。她探了探身子,坐起来了。

        一个突兀的人影斜斜站在床尾,使她大惊失色。在对上那双洞黑的熟悉眼眸时,又攥紧被子忍住了尖叫。

        赵木景吐了口浊气,轻声开口,“你回来了。”

        陆经觉后退一步,倚在了梳妆台上。那上面的大镜子越过颀长的人影倒映出她的脸来,瘦弱而又苍白,毫无美感可言。

        赵木景偏了偏头,想到了她母亲的那句戏言,‘镜不对床,然则不详。’

        她揉了揉脸庞,企图使其变得红润一些。陪着笑讨好,“你喝酒了啊,好少见。”

        不只是喝酒少见,单进她房间这样的事情,也是破天荒地。更不用提先前意味深长地看她。

        赵木景摸不准他的想法如何,只是无助紧张。

        陆经觉勾着嘴角,漆黑的眼底却没有一丝和煦。歪斜身子,就着微弱的光线打量起身后的台面。那上头几乎空空如也,一片苍凉的白色在月光里明晃晃亮眼。

        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便极为扎眼。

        眼见着他拿起来端详,赵木景的心都揪成了一团,慌得可怕。她掀开被子,起身靠近。每走近一步,更觉得酒意袭人。

        她定了定心神,柔声开口,“胃难受吗?要不要帮你泡杯蜂蜜水?”

        陆经觉了无兴趣地丢下药瓶,转眼看她。紧盯着她,一双黝黑的眼底渐渐泛起赤红,“真是小看你了。”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让穿着单薄线衫的赵木景忍不住颤抖。她捏着衣角,结结巴巴出声,“什…什么意思?”

        “看你睡的挺香。”说着,还抬手,像是好心要帮她把散落在额间的碎发别到耳后。

        赵木景下意识偏头,躲开了他的动作。先前被人按压伤处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数日过去,那里虽已经自行消肿,只余下了一小块青黑,但依旧需要温柔相待。

        她是有些怕了陆经觉如今的乖戾无常。

        他的手抓到几缕空气,停顿几秒,转而扼住了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看他,恶狠狠开口,“你挺潇洒。杀了人还睡得着吗。”

        赵木景被迫抬起头看他。覆在下巴上的力道大得吓人,像是要连同骨骼一起捏碎一般,痛的她喘不过气来。慌乱地搭住他的手腕求饶,“经觉…”

        他打断她,一贯清明的眼底甚至有泪光闪烁,“这就受不了了?你有没有想过,比这厉害千万倍的痛她都受了!”

        他的女儿。羸弱的身躯一度插满了冰冷的管子,又一遍一遍的被推入喧闹异常的抢救室。历经不下十次的苦痛挣扎,仍未能挽回她短暂的生命。赵木景自知辩驳无力,颓然地垂手任他发泄。

        她的安静反惹来更深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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