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你给我滚！”

        歇斯底里的怒斥传来，让丝毫没有防备的万紫不禁觉耳朵生疼。

        她走近了些，看见林记粮油店的门口围了一群人。人群前，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校服，背着个黑色的书包。他的头低低地垂着，眼镜也毫无生气地塌在鼻梁上。

        她认出他来了。

        这几日思葭姐店里忙，买菜的事情就拜托了万紫。小镇近水，菜场常有新鲜的鱼卖，她在这个少年的鱼摊前买过两次鱼。他那时候也穿着校服，问起来就说是帮着弟兄照看一些。

        万紫也没多想，就打算穿过人群。再准备往前走时，忽然听见了沉闷的跪地声。

        “姑妈”他的声音哽咽了，“对不起，对不”

        “你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有功夫说这样的话，你还不如去死，”情绪失控的女人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们这一家子都是恶鬼，谁沾谁倒霉。枉我这么多年接济你们家，供你俩上学，到头来我落个什么下场，我究竟是作了什么孽欠的什么债”

        她也哭起来，哀哀地嚎哭着，身旁的几个人赶忙把她拉住，生怕她会再有什么过激的言行。

        人被拉走，门也掩上了大半。男孩仍是跪着，冲着林家的大门，重重磕了个头。他也不起身，就这样直直地、痴痴地跪在那里。

        “他就是杀人凶手的哥哥？”

        “不是吧，他才多点大？我看是凶手的弟弟还差不多。”

        “我认识他家人，凶手也就15岁，早就不念书了，就在菜场卖鱼，没钱就找姑妈家要，不给就偷。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就被他表弟妹撞见了，也是下得去手哦，拿着剪刀就把孩子给杀了。”

        “他父母呢，怎么也不见管？”

        “嗐，孩子妈早死了，他老子都失踪好几年了，有人说是被传销骗走了，谁知道呢。”

        “这样说来，那也挺可怜的。”

        “有什么好可怜的，那林家的一死一伤该谁可怜？”

        “我看呐，这一家子还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估计这小孩也是。人让他弟给杀了，现在跪在这里跟真的一样，早干嘛去了？”

        “倒像是做戏，背后和他弟兄一样干过什么龌龊事你可不晓得。”

        “是个有妈生没妈养的，老子搞传销，弟弟杀人放火，他能好到哪里去？”

        人言可畏，一刀又一刀。

        少年原本就瘦削的脊背已经有些垮了。

        他听得见背后各种不堪入耳的诽谤，以及谩骂。一个十七岁的普通人生，却不得不面对血里带苦的命运，以单薄的身躯去承受来自他人的凝视和猜忌。

        他想要去辩驳，想要去自证清白，却只在口中含混地重复着道歉和否认。仿佛他这辈子的气力就到此为止，永远失去了站起来再向前走下去的所有勇气——天寒地冻，路远马亡。

        万紫看在眼里，是真真切切的心疼。

        世人可真擅长给苦难的人生，增添千难万阻。如此毁掉一个人，便轻易称他为懦夫；毁不掉的，便唾骂他无情无义白眼狼。

        可是他们又有什么立场呢，不过是无关自己的痛痒，茶余饭后嚼嚼舌根。不曾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这样笃然自己就没有落平川的那一天？

        前些夜里纷纷扬扬的雪花都还留在屋檐上，白天整日整日的阳光都未能消减多少。以前外婆见了，总要说上一句：“这雪啊，在等伴儿呢。”

        是啊，雪在等雪。

        犹如，支离破碎的人生，总在等待另一场支离破碎，企盼着碎片足够多，能拼凑出点儿什么来，哪怕是最后心田茫茫一片真干净，也好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茕茕孑立的玻璃碎片。

        万紫抬头望了望天，这个冬季的第二场雪，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芝南的雪，是最典型的南方雪。在半空中飘着看似轻盈，落下来却又是重重的，即刻间化作水雾，打湿了万紫的眼眶。

        她多想给这个男孩遮一遮这场寒冷的风雪，却倏地意识到，她自己也是个没有伞的人。

        是啊，我连把伞都没有，只凭着同情心站在这里，妄图去施舍些怜悯吗？那我与刚刚那些冷嘲热讽的人们又有什么区别。

        她神色黯然下来。

        劈头盖脸的雨夹雪就在此时消停住。

        她转过头，看见成光站在她身后，手里撑着的伞向她倾过来。

        而他的同行者丝毫没有停顿，径直朝着那个少年走去。

        轻飘飘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寒风吹动黑色的大衣衣角，那男子些微弯了腰，将伞撑在了少年头顶。少年抬头，直愣愣地看着对方。

        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将这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半搂进怀中。

        怀中人眼泪终于决堤：“闻老师”

        少年仰起那张失魂落魄的脸，看着自己的班主任，终于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万般委屈的弃儿在此刻遇见了好似是人生第一次的温柔和温暖，他一头扎进闻彬的怀里，哭得更甚。

        闻彬把无处可归的沈明瑜领了回来，顺道把笪成光薅来做饭，笪成光又以做都做了也不差你一份为由把廖万紫捎上了。

        窗外万雪争先，屋内冬日有宴。

        桌上的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怎么能那么热闹呢，热闹得若无其事，热闹得无拘无束，热闹得仿佛琼花碎玉天地寒凉都与之无关。

        桌旁四人，却各怀心事。

        似乎是都有话想要对彼此说，却又总找不到恰当其时的当口，只能一再沉默——尤其是这对师生之间。

        闻彬吃不了几筷子又放下了。

        看上去慢条斯理的每一秒钟，都藏着这个男人内心的斟酌。如此细微的举棋不定，被一旁的万紫全然捕获。

        她第一眼见到闻彬，一身黑色的呢大衣，撑着黑色的雨伞，不多话，也不多表情，却庇佑了风雨中呜咽的少年。眼下也是，脱去了外套而着白色的毛衣，眼镜后是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却依旧是外冷之下藏着的心细如发。

        而对面的沈明瑜闷闷低头吃饭，也不看任何人。僵局难破，成光借着再加几个菜的借口去了厨房，万紫也就跟着他出来了。

        “我前几天在鱼摊前看见他，天寒衣单怪叫人心疼的，他自己倒是不觉得什么，还笑着招呼着路过的左邻右舍，没想到朝夕之间就成了这幅光景。”万紫轻轻叹了口气。

        在水里翻动着菠菜叶子的手顿了顿，但他并没有说话。就在万紫以为他不会说什么了的时候，成光开了口：“还是希望，这孩子失意不失心吧。”

        沈明瑜所有的心愿不过是“亲人团坐，灯火可亲”。纵使寄人篱下，总还有一处归所，不求大富大贵，只祈命运不再苛责，抱着残卷破裳，心地善良，将来未必不能平淡安稳过一生。

        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一而再，再而三的苦，偏偏要降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明瑜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听了这话，沈明瑜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

        “明见万里，怀瑾握瑜。你母亲给你最珍贵的礼物，她是在告诉你，你生来就是清白如澄阳，良善若璞玉。”他定定地看着沈明瑜，语重心长又报以期许，“无论是万里之行，还是怀中之念，别辜负了你这一身的光明磊落。”

        少年啊，人生的路还长着呐，这才哪儿到哪儿。

        善恶不过一念之间，彼时风雨，是化作凌云之木的养料，还是终成不赦恶龙的深渊，谁也不得而知。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亦父亦兄的人接他回家，并跟他说，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

        明瑜，沈明瑜。

        闻彬的住处极简，不多时就收拾好了给明瑜的房间。眼见着沈明瑜在他这里安顿下来，成光和万紫也就告辞了。

        出了门，万紫才想起来今天本来要去驿站拿快递，就要朝着东边去。

        “你东西多吗？”成光问她。

        “多也不算多。”除了已经带过来的行李，剩下寄过来的就是自己全部的家当了。

        看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成光就随口问她：“这看着也不少，你过来的时候没想打算着要怎么拿回去吗？”

        “路边随便抓个壮丁帮我拿。”万紫轻描淡写地丢给他一句话，然后又往里间走了走，问快递阿姐借了辆电三轮。

        “你东西多，趁着雪这会儿小下来的时候拿走，这后面一周天气都不好，路上怕是要冻雪结冰难走。你快开回去吧，也早些还回来。”

        “好嘞。”

        于是，万紫和成光就把东西装上了小车。

        “上来吧，你今天运气好，抓来的壮丁以前经常帮他爹运货，开电三轮是个好手。”

        万紫噗嗤一声笑了，搭着成光的手快快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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