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直面帝王

雨还在下，屋外狂风呼啸。甘泉寝宫内，却噤若寒蝉。

        十数名侍者与医官躬身侯在宫室之中，个个面容惨淡，低头未言。只见一袭玄色衮服、头束玉冠的中年帝王负手立于众人身前，目光灼灼地望着锦榻边上，正在为扶苏处理伤口的太医令夏无且和两名助手医官。

        过了片刻后，夏无且才领着两名医官躬身走至始皇帝嬴政面前，拱手作揖道：“陛下，长公子的性命无大碍，所受剑伤只要用药草外敷疗治，再辅以汤药养之，应当半月便可愈合。不过”

        嬴政凝眉，眯着眼睛冷冷命令道：“说！”

        夏无且挑眉偷瞥了一眼皇帝的表情，怯怯说道：“不过此次，长公子殿下所受之伤很是怪异，后背虽只有一处伤口，但剑刃在刺进殿下身体之后，似乎被刻意转动过，刺客的目的，不是想杀殿下，而是想用疼痛折磨殿下。”

        想到这里，夏无且也十分纳闷儿，什么样的刺客会报复心理如此强烈？只想折磨对方而不是取对方性命？抑或是说，刺客迫于某种原因不能杀长公子所以只能通过折磨的手段来泄愤？

        与此同时，侍立在一旁的宫人们听见大秦长公子被刺客折磨一事，皆是面面相觑，对此讳莫如深。但在这群人走出甘泉宫后，各个宫里的后妃公子有心来打听的，也不难将此事打听了去。

        “朕知道了。太医令这几日就留在甘泉宫内，专心为扶苏疗伤罢。”嬴政垂眸，坚毅的五官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臣领旨。”夏无且行礼道。

        “扶苏还没醒吗？”嬴政问道。

        “是。不过殿下应该很快便会苏醒过来。”夏无且躬身道。

        “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在长公子伤未痊愈之前，不允许其踏出甘泉宫半步。”嬴政别过头看向身后的侍者们，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命令道。

        “喏。”众人俯首领命，同时对始皇帝的言外之意心领神会。

        毫无疑问，长公子的伤何时算痊愈，得由皇帝本人说了才算，所以始皇帝的意思摆明了是要把长公子关在甘泉宫内。但没有人敢不从。

        嬴政负手走至门口，扫了一眼跪在雨中的两名中尉军将官和子婴，三人皆是狼狈不已，浑身的污泥和血渍则是他们在战斗中未曾退缩的最好证明，同时也是他们护驾不力的佐证。

        一袭绿色官袍的蒙毅和身着黑甲的卫尉许宥二人躬身侍立在檐下，见始皇帝半晌都未发一言，心中便焦灼不安起来。在他们身旁，是向来深谙皇帝之心的宦官曹安。

        正在这时，跪在雨中的两名将官抢先开了口。

        “臣，中尉军巡防部队都尉李必。”

        “臣，中尉军巡防部队都尉骆甲。”

        两名将官的洪亮嗓音有一半都隐没在了雨声之中，毕恭毕敬地朝始皇帝行了叩拜礼。

        “拜见始皇帝陛下，陛下万年！”

        中尉军负责内史地区及咸阳城的守卫治安，一般情况下极难能这般近距离地觐见皇帝。他门二人心里也明白，若非是牵扯进了长公子被刺一事，侥幸救下了半个驾，此生都不可能会有这种被始皇帝陛下记住的机会。

        嬴政垂眸打量了雨中的二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在反贼手中救下长公子，是为有功。而让长公子被反贼刺伤，是为护驾不力。功是功，过是过，二者不能相抵。传令，擢升李必、骆甲为校尉职。另，各领笞刑三百。”

        皇帝身旁的众人躬身领命：“喏。“

        天子赏罚分明，李必、骆甲二人更是感激涕零：“叩谢陛下隆恩。”

        嬴政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低头不语的子婴，随即转身往甘泉宫偏殿方向走去。想到那个丫头还被关在偏殿，他必须要亲自去会会她。

        “子婴，你随朕来！”

        闻言，子婴喜出望外地站起身，忙迈步跟了上去。

        偏殿外，两列郎中令军士持戟守在门口，一片肃杀之气。殿内，堆积如山的竹简几乎占据了整间屋子的大半空间，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墨香与竹香。

        白风百无聊赖地躺在席上，顺手拿起半摊在桌案上的竹简看了几眼，但很快，竹简里的长篇大论便让她心生厌烦，她知道这里是素日里供长公子读书的地方，可没想到他一天竟然要看这么多书。

        无论如何，比起看书，她还是觉得跟着父亲练那绝世一剑要好玩多了。

        殿外忽地传来军士们行礼的动静，白风闻声忙将目光转向门外，然而还不及他反应过来，始皇帝嬴政便已经推门而入。

        “嬴”话还未说完，她便已被眼前那高大魁岸的帝王与其不威自怒的气质震慑住，下意识地改了口，“始皇帝陛下。”

        浑身湿漉漉的子婴站在门口，身上还在淌着水滴。他一脸愁苦地向白风做了个好自为之的表情，随即识趣地把殿门合上了。

        万人之上的帝王和女反贼共处一室，毫无疑问，始皇帝嬴政想要和她单独进行一次私密的谈话，抑或是，审问。想到这，她心里一阵发怵。

        偏殿里，寒意乍起。

        白风正了身形，不卑不亢地端坐在席上，双眼敏锐地望向负手迈向自己的始皇帝，而对方看起来是那般威严和难以亲近。她不禁拧起眉头，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鱼肠剑，然而，腰带里却空空如也。

        早在被关进这里之前，她的长剑和身上的鱼肠剑都被守卫缴了去，但她却忘了。想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在暴君的地盘上，除了嬴扶苏那个笨蛋，没有谁会对她那般宽容。

        嬴政在行至离她五步之距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藏在身后的右手缓缓伸至跟前，问道：“你刚刚是在找这个东西吗？”

        此刻皇帝手中握着的，正是她的鱼肠剑。

        “是。”白风垂眸，欣然答道。

        哐当一声，皇帝手中的短剑随之被掷于桌案之上。

        见状，白风忍不住微微蹙眉，完全敛了想要弑君的心思。毕竟，对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见了朕为何不行礼？”嬴政沉声质问道，语气中却并没有恼怒之意。

        “小人乃罪臣之女，不拜君王。”白风镇定自若地答道。

        “朕知道，你是白起之孙，白仲之女。”嬴政一边说着，一边撩开袍子在白风的对面屈膝坐下，“你的父亲白仲，朕与他倒是很熟。”

        她心中巨震，眼前的帝王全然不似她想象中的暴君那般疏离冷漠。

        “阿父曾经只身入秦营行刺过您。”

        “朕记得。”嬴政波澜不惊地道，“就是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你父亲白仲归顺了朕。”

        “不可能！”白风闻声虎躯一震，瞳孔猛然放大，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君威难测的中年帝王。

        难道扶苏的猜测是真的？可是这怎么可能？她心中犹如一团乱麻，完全理不清。

        “无论如何，白起是秦人，你父亲是，你也是！”嬴政冷冷道。他此前并没有计划要在现阶段就将此事告知她，可为了接下来的谈话能顺利进行，他不得不先让她卸下敌意。

        白风眸光一沉，眉眼间染上一丝莫名的伤感。

        看得出来，始皇帝无意跟她说太多，也并不打算跟她解释什么。可正是如此，她才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再说了，对方是皇帝，是天子，面对她这么一个反贼，他又何必行欺骗之事。

        “你应当知道，你父亲的真实身份，攸关你们父女二人的性命。不可轻传。”嬴政沉声道。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此刻竟然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想，自己目前所见到的那么多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救这天下。所以，反秦也好，不反秦也罢，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现在，她只想保护那个想要保护这天下的笨蛋。

        “那个笨蛋”她察觉到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忙改口道，“陛下既然来了这里，长公子他，应该无恙吧？”

        白风的话锋突转，正好顺了始皇帝的心意。

        嬴政眉梢一挑，问道：“你心里有扶苏吗？”

        她立刻察觉到了皇帝的来意，便只是沉默不语。

        “上次在夜郎，他是因你而差点丢了命。今日在咸阳，还是为了救你，他受了伤。”嬴政缓缓开口道，“你是她的软肋。你若心里有他，便知道，如何才能保住他的命。”

        “陛下想让我远离长公子？”白风不卑不亢地问道。

        “朕起初以为，只要你不见他，他便会渐渐忘了你。可没想到，朕这个傻儿子对你是一直念念不忘，还暗地里派了子婴关注着你。”嬴政脸色一沉，却是柔声说道，“扶苏从小就没了母亲可以依仗，因此而受尽后宫嫔妃与朝中大臣算计。朕虽然对他寄予厚望，但亦深知，朕一直对他都过于严苛了些。时至今日，他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是完全达到了朕的期许，但在其他方面，他的软弱又让朕怒其不争。不管怎样，朕不想他最后拥有了一切，却成为了孤家寡人。”

        白风眼眸一压，心里五味杂陈。她从未想过，在无情的帝王之家，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也会对自己的孩子充满希冀。

        “陛下是何意？”她试探道。

        “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消失在这个天下里，东洋也好、西夷也罢，只有这样，才能彻底隔绝扶苏对你的念想。”嬴政表情微妙地看了眼镇定自若的白风，继续说道：“二，嫁给扶苏，但只能做他的妾室。”

        闻言，白风不由地虎躯一震。她心中一阵腹诽，这皇帝老爹，想的都是些什么离谱的招儿啊？

        “他是朕的长子，能做他正妻的，只有名门世家之女。”嬴政风轻云淡地道，“朕已经为他选中了李斯之女李诗儿，他若想坐稳未来这天下之主的位子，离不开李斯的辅助。所以，朕希望你也能明白朕的苦心。若非如此，成不了帝王的皇帝长子将会有怎样的命运，不必朕向你多言。”

        白风垂首静默了片刻，似在思索，半晌，才缓缓道：“陛下如此决断，可考虑过长公子的想法？”

        嬴政蹙眉道：“儿女之事，总是会让人失了理智。所以朕，并不打算给他选择的权利。”

        闻言，白风微微笑了，她就知道皇帝会这么回答，便拱手向皇帝作了一揖道：“臣女敬佩陛下，亦能明白爱子心切的好意。只是陛下的计划里，尚有一事考虑不周。所以臣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斗胆问陛下一句。”

        嬴政抬眸打量着眼前泰然自若的女子，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白风的心几乎快跳到了嗓子眼，全身都在冒着冷汗，但她还是淡然开口道：“当年您娶了楚国的公主，长公子的母亲，所以才能借助楚系势力的帮助，除掉了丞相吕不韦、长安君成蟜、长信侯嫪毐，以及您独揽王权路上的所有障碍。当初，您那般信任楚国来的昌平君与昌文君，还任命他们做了大秦的左右丞相，可他们，是真心效忠大秦吗？若是真心，他们为何会在当年背刺秦军，又在今日，意图谋害陛下，颠覆大秦？”

        李斯难道不会吗？那些咸阳城中的世家贵族们难道不会吗？她暗暗想着，却没有全数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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