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脆弱时刻

始皇帝离开章台宫后，嬴扶苏又独自在空荡荡的大殿内站了许久。

        他本以为皇帝会有很多问题要问自己，却没有料到皇帝竟然只问了一个他始料未及的问题。而更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尽管他满腹疑惑，想要向皇帝，同时也是向自己的父亲求证。但皇帝似乎并不打算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而是风轻云淡地就离开了大殿，把他一个人晾在殿内。

        想到这，他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眉眼间流露出一层伤感。无论如何，他必须亲自向皇帝禀告昌平君芈启还活着的事情！

        “陛下去了何处？”他快步行至门口，向持戟守在殿外的几名内侍问道。

        “殿下，小人并不知。”一名内侍躬身答道。在他身旁的几名内侍也纷纷摇了摇头，欠身向眼前的长公子行了一礼。

        这时，常伴皇帝身边的宦官曹安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望着奔向自己的曹安，他捂着腹部站在原地丝毫未动，只有眉心拧了拧。由于刚刚的一番动作，腹部又开始痉挛起来。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打湿了他的衣衫。

        曹安向眼前的长公子行了一礼，垂着眼皮道：“殿下，始皇帝说，您打算告诉他的事情，他早已经尽数知晓，您毋需再等。还有，始皇帝让您先回甘泉宫内好好养伤。至于逆贼们的事情，以后就不用殿下操心了。”

        然而还未等话音落下，面容苍白的长公子便先身形一软倒下了。

        灿烂金阳悬挂天际，斜斜地照耀着咸阳皇城里的重楼宫阙。

        甘泉宫内，药味熏天，只见宦官曹安、太医令夏无且与内史蒙恬三人皆围在了床榻前，而床上的长公子仍是昏迷不醒的状态。

        “殿下是因为强忍着疼痛，才疼晕过去的。”在忙活了半天后，夏无且终于为长公子处理好了皲裂的伤口，又补充道：“既然殿下已回到宫中，这段时间就不应该再操劳了，先静养三个月罢。”

        “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曹安点头附和道。

        蒙恬闻言，眸底的光瞬间便黯淡了些。长公子在进城后，就立马派了人传他来甘泉宫相见。他虽然不知长公子为何事而如此急迫，但也已猜了个十之八九，此刻只担心如果将真相禀告，必然又会令长公子受到打击。

        就在这个时候，嬴扶苏转悠悠地醒了过来。他努力用双手撑起身体坐在床榻上，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蒙恬身上。

        “蒙内史。”他轻声唤了句。

        “臣在。”蒙恬微微躬身，蹙了蹙眉。他心下了然，长公子果然是为了那件事情才叫他来的。

        “殿下，不可乱动伤及身体创口。”一旁的夏无且凝眉提醒道。

        “孤知道，只是孤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蒙内史商量。”他缓缓抬眸，目光扫过身旁的夏无且和曹安，声音暗哑道。

        夏无且与曹安立刻心领神会，两人对视一眼，又躬身向眼前的长公子行了一礼后，便各自退出去了。

        这时，屋内只剩下了嬴扶苏与蒙恬二人。

        嬴扶苏抬眸看向眼前的蒙恬，淡淡问道：“孤之前托蒙内史的事情，为何没了音讯？”

        “并非是臣故意无视殿下之托，只是被发配去上群修建长城的徭役实在过多，臣花费了许多工夫，才从掌管长城军团的恒齮将军那里查清此事。只是当时听闻殿下被逆贼刺伤，臣不敢拿此事扰乱殿下的休养，因此迟迟未能回信。”蒙恬垂下眼睑道。

        见对方这般神情，嬴扶苏心中已有了答案。他垂下眸，神情晦暗不明地问道：“是坏消息吗？”

        “是。”蒙恬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随即又道：“发往上群修筑长城的徭役中却有万喜良此人，只是此人在服役三月后便失踪了。在此事的一个月后，一名唤做孟姜的女子在长城脚下自尽而亡。”

        话毕，蒙恬抬眸瞥了眼长公子的反应，却见其只是静坐在榻上，半晌都凝眉未语。

        “孤知道了。”嬴扶苏伸手捂住了腹部的伤口，轻声道。

        他想起自己曾经告诉过白风，他和他的父亲不一样，可到头来，他又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做？他在落难时许下的两个承诺，一个都没做到。

        想着这里时，一团闷气堵在他胸口让他难以呼吸，他感到自己几乎快要窒息了。

        “所以她才会不信我啊！”他喃喃自语着。

        “殿下！”蒙恬见长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忍不住担忧起来。

        在南境发生的一切，蒙毅已写信尽数告诉了他。他亦知道眼前的长公子早已身心俱疲，千疮百孔。

        空寂的屋内，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啜泣。

        蒙恬惊慌失措地望去，只见床榻上，一向温润如玉的长公子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着，晶莹的泪珠在其雪白的内衫上化作一朵朵透剔的无色花瓣，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情。

        此刻他虽看不清长公子的神色，但内心彷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隐隐作痛起来。无论如何，长公子前所未有的失态状况，让他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少年对自己的信任。

        “殿下，切勿为此小事伤了身体。”蒙恬连忙跪倒在地，深深地埋下了头。

        半晌，榻上的长公子才用右手手背遮住双眸，柔声恳求道：“请蒙内史不要将此事告知父皇。”

        “臣明白。”蒙恬答道。

        闻言，床榻上的如玉公子微微抬头凝视着眼前跪地俯首的武将，一双绝美的泪眸中流转着万般期待。

        “孤还有一件事想问蒙内史？”

        “殿下请讲。”

        “蒙内史觉得，孤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吗？”

        “殿下心怀天下万民，忠孝果敢，又礼贤下士，实乃仁者风范，是大秦之福，陛下之福，何来软弱之说？当今天下初定，七国归一，然而人心未定，终为无穷祸患，殿下身为皇长子，先王后之子，不宜妄自菲薄。应为天下人而奋发图之，臣与胞弟蒙毅，愿为陛下，为殿下，鞠躬尽瘁。大秦万年！”

        蒙恬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眼前的长公子，坚毅的神情中全是对眼前人的信任与赞许。

        他故意提起先王后之子这么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都忘记的事实，目的便是要给眼前的少年注入一剂定心针。

        世人皆知，在当年陛下还是秦王却未行冠礼之前，秦国朝政一直由丞相吕不韦把控着。吕不韦为防楚系势力帮助秦王政与自己夺权，迟迟不肯同意其要立楚夫人芈荷为王后的请求，因此秦国后位一直空置着。而秦王政在前往蕲年宫行冠礼前，曾下令册封楚夫人为秦王后，并表示待其行完冠礼后，便要在咸阳为楚夫人举行册封典礼。只可惜后来嫪毐发动政变，楚夫人也死于政变之中，导致册封仪式未能成行。

        想到这里，蒙恬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他想，既然秦王之命已下，那么楚夫人就是秦国王后，所以长公子就是皇帝的嫡长子，其地位之尊贵，无可厚非。

        嬴扶苏闻言，先是怔了怔，随即苦涩地笑道：“楚夫人也好，先王后也罢，在有心人看来，孤身上的楚系血脉，不过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存在罢了。不过万幸，还有蒙内史在。”

        他心里清楚，自己身上的楚系血脉，有可能是刺向敌人的利刃，也有可能是反噬自身的毒药。

        蒙恬凝眉叩首，缓缓道：“长公子万福。”

        就在这个时候，嬴扶苏从蒙恬的反应中确认了一件毋庸置疑的事：蒙氏兄弟在诸公子之中，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站在他这边。

        这一年的最后两个月里，由于始皇帝坐镇帝都，咸阳城中诸事太平。

        直到岁末之际，徐福向皇帝呈上奏书，言云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并有仙人居住其中。始皇帝听闻后，便命徐福率领着童男童女前去海中寻访长生不老之术。

        此举引得咸阳城中一时议论纷纷，在六国旧地更是引起了不小的非议。

        然而朝中群臣迫于始皇帝的威严，无一人敢进言劝谏。唯有长公子扶苏一人上书，劝谏皇帝爱惜民力，结果被皇帝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虽然进言未能取得实际性的成效，长公子自己也挨了骂，但其在天下黔首心中的威望却日渐变重。

        时间飞逝，三个月很快便过去了。转眼已是始皇二十九年，时值仲春，万物维和。

        位于城东处的一处酒肆里热闹非凡。这酒肆分为两层，一楼是普通客人聚集饮食之地，二楼却是城中的富贾高官们才有资格进去的地方。

        平日里，楼上楼下虽然是同样的人声鼎沸、高谈论阔，但众人所谈之事大相径庭。但在此时此刻，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口中所谈皆是始皇帝携长公子扶苏前往蕲年宫为其举行冠礼一事。

        二楼窗牅旁的某个雅间里，身着赤色长衫的白风俨然一副俊俏儿郎的模样。她慵懒地靠在了椅子上，悠悠地饮着清酒，听着耳旁的闲言碎语。在他对面坐着的，是她近来刚刚结识的某位公卿之子，此人一脸憨相，看起来单纯无比。

        始皇帝带着群臣前往蕲年宫，为自己的长子举行冠礼，这是何其隆重之事，因此，整个酒肆乃至整个咸阳城中都翘首期待着能在皇帝经过的路上一睹龙颜。

        而她听说皇帝的车驾会经过这酒肆前的大街，便特地费了一番工夫搞到了这个好位置。比起旁人想要瞻仰龙颜的心态，她更想看到的，是那个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这次冠礼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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