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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4章伤疤为证


左承骏闻声仰头,惊呼:“子叙?”

        唐九定神瞧了那人影,也缓缓收起手中刀,却只是轻哼了一声。

        心里隐约带些挫败之感——一如当初宫宴那晚,她又一次对谢子叙的存在感知迟缓。

        可若是如此,叫她如何安心,如何在学院里施展拳脚?

        左承骏停了一下,又惊喜道:“子叙,莫非刚刚那匹马,是你所为?”

        谢子叙略略点头,勾起唇角:“你二人都不在,我便猜你们是来库房了。

        本也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了。”

        左承骏长舒一口气:“倒多亏你们都来了。”

        唐九却不接这几句话,一边擦拭着方才那把刀,一边幽幽道:“你二人少客套了。原本定的,明明是我一人前来,取了便走,不生事端。

        结果呢,你们俩却也都过来了,这是为何。”

        谢子叙一笑,手臂交叉懒洋洋靠在树干上:“可别生我的气,我只是来帮着善后的。”

        唐九微微一停,又低头看向安稳放松地坐于地上,笑呵呵的左承骏。

        唐九向来独来独往,哪怕是合作,也是与追冥这种同样靠谱的一道,何时碰见过这种拖油瓶,偏偏这厮还笑得仿若无事,人畜无害,她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便是你,你还笑。

        你此前跟我说拿些鱼、山鸡和野兔就好,别的不必取,结果呢?

        竟自己过来取熊掌!取便罢了,还一边锯熊掌一边转熊!费了力气,还闹出这么大动静,你倒不如一早跟我说也想要熊掌,我一并解决了。”

        左承骏自然能听出她话里隐隐的怒意,有些委委屈屈地抬起眼睛看着她:“李易成原本说他做不了熊掌,我才让你不要取,结果后来李易成又说他觉得可以尝试。

        可我一想,你拿那三样,已经挺费劲了,再多拿这一样,估计风险更大。所以我就想,区区熊掌,不如由我来拿……”

        区区。

        好一个‘区区’。

        唐九似笑非笑低头定睛看着左承骏。

        左承骏被她那凛凛的略含笑意的目光看得发怵,声音低了许多:“我还在想,可以把这个作为我和李易成送给大家的惊喜。”

        这公子哥一副你为何这般凶的委屈模样,说出所行是出于好心,弄的唐九也一时语塞,不忍再说些什么,只能无奈地瞪了一眼左承骏。

        偏偏左承骏挨了这一眼,更委屈地把头默默低下去了。

        谢子叙在一旁,毫不掩饰面上笑意:“阿婴当真是凶得很。”

        -

        傍晚便得了消息。

        说今日马厩刘家公子的马没有拴牢,冲了出来,将库房周遭弄的一团糟,掌事的两位随从刚好碰上这事,费了好大力气才避免马儿冲入库房,然而两人也都狼狈的很,吴掌事夸赞二人维护秩序有功,便给他们双双放了一天假。

        门外喧嚣,这消息便顺着窗沿流入耳朵。

        唐九垂首挑了挑灯芯,一时间屋内火光莹莹。

        “谢公子真是白送了好大一个人情。”

        谢子叙立于床塌前,一头墨发散开来,他不紧不慢梳着头发,笑:“我可从不白送别人人情。”

        唐九皱了皱眉。

        谢子叙很平静地梳完头发,打理着自己的外袍和里衣,语气有些无奈:“承骏行事,有时确实有些莽撞,我的确有些担心仓库内是何光景。”

        唐九手上动作一顿——所以他用一匹马给那二人送去功劳,功劳到了眼前,人自然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功劳而完成善后。

        谢子叙倒真不愧是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此等心术,确实是小事也棋高一着。

        想来,自己来这学院也不是白来。

        或许养父对自己的告诫是对的,若想入那宫闱之中复仇,当多些权谋在心。

        这世间真有妖精,做件小事都思虑颇多。

        “只是你应当知道,我也在那里。”末了,唐九轻飘飘来了一句。

        谢子叙挑了挑眉睫,停顿片刻:“我倒也算……的确知道……”

        “既如此,谢公子未免有些看不起我了。”唐九哼了一声。

        谢子叙不免愣了愣,随后,他笑着叹了口气。

        楚婴这句话中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自负与倨傲,这是他极少见过的,但现下却丝毫不令人生厌。

        “并非如此,阿婴。”他放缓语气。

        他顿了顿,又道:“我固然记得阿婴说过,成长的地方并非其他公子那般养尊处优,但是,我想,应变善后之能不同于寻常功夫——寻常功夫可苦心练就,但紧迫形势下的应变善后,往往要经历过许多危急时刻多番历练。”

        说着,谢子叙眯了眯眼睛:

        “阿婴,你曾说你出身困苦,家世平平,既如此,我不敢贸然认为你曾频入险境而有应变之能……不过,阿婴真是让我惊喜。”

        唐九倏地抬眸看向他。

        谢子叙脸上带着些松泛的笑意,一身简单的白色长袍,头发也慵懒地披散下来,可他那对眸子却在烛光映照下,莹莹的宛如琥珀,又如一尾狡黠的狐。

        这警醒了她——眼前这个人是何等的危险。

        哪怕是在如此松泛的时刻,也不吝于动用头脑见微知著,时时刻刻都可能给她摆上一道。

        唐九,你可是半点疏忽不得啊。

        唐九的目光与谢子叙交错一瞬,随后她莞尔:

        “如此,素来听闻谢公子少年将军,在北疆战功赫赫,昔日我心下尚存疑惑,但今日得见公子手笔,倒多信了几分名副其实。不过……据我所知,承骏似乎也在北疆留了多年,大小战役,多有参与,我有些诧异,他行事为何如此吃力?”

        谢子叙一怔,没料到楚婴竟直接调转了锋芒。

        唐九目光灼灼:“倒是公子刚刚一番话提醒了我,不如便顺着公子的意思想下去——我见承骏行事粗犷,引来敌人却浑然未觉,估摸着他在军中未做过什么侦查探查的工作,至于暗中行军,轻骑袭营者,恐怕也未参与过多少;他遇急事则慌神,呆若木鸡,这么看,他似乎从未孤身一人身陷险境……”

        语罢,她饶有兴味地看向谢子叙。

        谢子叙不答。

        唐九懒洋洋哼了一声:“也罢,祖上福荫,家中扶持,合该过的舒服些,人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我曾听见过镇南那边的流言蜚语,曾几何时也颇为不忿,但现在想想,这一辈子,若是本就家大业大,又何必真的摸滚爬打,让手上沾染荤腥,身上落满疤痕呢。”

        谢子叙难得地停顿了许久,直到他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写完了吗?”

        他比了比唐九手下的课业。

        唐九点头,合上本来,顺带着扫了一眼他的脸色——倒是平静依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子叙还真能忍啊。

        却见谢子叙略一打理头发,转身行至桌前,伸手取了桌案上油灯的灯罩,将之盖上,‘哒’的一声轻响,倏忽间,屋内的光线便暗了下来。

        唐九浅略地扫了他一眼——这一系列动作一如往日,看来他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选择直接收拾就寝了。

        喔,一如他对魏逸名频繁挑衅的处理方式,倒是不意外。

        但反正,她也只是想把谢子叙抛给她的问题反抛回去,至于他们的履历是真是假,对她的任务和复仇而言,其实都没太大意义。

        “喝个药,早些安寝吧,谢公子。”

        唐九随意地说了句,索性准备转身去收拾床榻。

        “我是在想……或许你我不必谈其他人,我便只同你谈我自己便好。”

        谢子叙声音却于她身后突然响起,宛如一潭深泉。

        唐九的手僵了一下,回头看向他。

        烛光于谢子叙面前飘忽不定,而他说完这句话,抬手触及自己衣襟上的暗扣。

        ……这是要做什么。

        唐九想起来,曾经追冥曾对她的诸多行为加以劝告,比如说,他讲,从伦理纲常上来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该盯着对方脱衣服,应当不着痕迹地避开目光才对。

        追冥说,这叫‘矜持’。

        说的有理,既然如此……

        唐九懒洋洋地在桌子上撑起手臂,托腮,直勾勾地盯着谢子叙。

        谢子叙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解开衣襟的手手腕一僵。

        很好,谢子叙,你很矜持。

        唐九轻轻哼了声口哨。

        谢子叙整个人僵滞了一下,随后,他低低笑叹一声,没再停顿,径直将上衣褪了下来。

        实话说,之前看他踹被子,大致也瞥见过零星春光。

        唐九原已做好准备要捧场给他吹个口哨了。

        可声音到嘴边却停住了。

        ‘真刀真枪’

        这个词汇闯入了她的脑海中。

        男子的身形结实颀长,相较骑射老师乔恒的大块肌肉,他的肌肉偏薄,却漂亮、真实而极具力量感,显然是真刀真枪练就的。

        但不仅如此。

        谢子叙肩膀上,可见一处暗红的长疤,而胸前,也有三道深重的印子。

        还有……衣物挡掩着的,他腰间好像也有一道伤口。

        灯影是模糊的,唐九看不清他身上是否有更多细小的伤疤。

        唐九毫不避讳地抬眸盯着他的身形和疤痕。

        “……这疤真是漂亮。”

        她似乎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谢子叙微微惊诧,随后,他拢上衣衫,收拾齐整,借着飘摇的灯光也打量着对面的人。

        父母、兄弟、将士,见过他伤疤的人并不少。

        有人见之惊惧,有人直乎可惜,有人问他是否疼痛,有人关切是否会落下病根,但……以寻常之语气,夸赞疤痕漂亮的人,楚婴真是头一个。

        谢子叙嘴角不免勾起笑意来。

        -

        狐狸也有上钩的时候。

        唐九坐在桌前,托腮想着。

        谢子叙这厮,原本老谋深算,魏逸名那边频繁招惹也引不出他多显露半点。

        今日之所以突然给她看这些,莫非就是被她刚刚随口一句‘昔日我心下尚存疑惑,但今日得见公子手笔,倒多信了几分名副其实。’激出来的?

        看来这些世家公子,最不能容忍的大概就是被人说军功作假了吧。

        唐九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谢子叙,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自他回到都城,揣测、挑衅、怀疑、猜疑和流言蜚语如影随形,他早已习惯于沉默以对,泰然处之,被那些人当做军功作假、当做绣花枕头,乃至于当做一个废人,又有何妨呢。

        可今天他却实在忍不住多说几句。

        或许,是因为阿婴是难得的、被他正视、认可乃至欣赏的对手吗?

        灯光幽微,唐九看不清谢子叙的表情,却听他似乎是笑言道:

        “不知为什么,我似乎不希望阿婴继续对我有什么偏见。”他停顿片刻,又道:“阿婴,我们来讲故事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松泛。

        “……故事?”

        谢子叙似乎笑了一下:“对,无关紧要的事,就当做是讲讲睡前故事,如何?”

        唐九尚未反应过来他是唱哪出,谢子叙却已松松散散地开始讲他的故事:

        “不足五岁时,祖父携镇北王府阖府上下搬迁去了北疆,我的记忆里只有漫长的路途和劳顿的车马,之后,我便在那里成长。

        谢家世代尚武,加上北疆战事频繁,谢家男丁又不多,所以我年纪稍长便在军营习武,没过几年,便上了战场。

        祖父和父亲都曾告诉我,没有真刀真枪,永远成为不了男子汉。

        那些传言我有所耳闻,说我初战即领兵,迂回取胜。但实际上,我最初上战场,是跟在父亲的队伍里作为寻常兵士上阵搏杀。

        此前我刀剑练了不少,但从未杀过人,也没见过杀人。那天,在战场上,处处是飞扬的沙土和鲜血,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血,从没见过被切掉的、血肉模糊残肢和裸露出的白骨,我听着刀枪碰撞的声音、哀嚎怒骂的声音,听着头盔里回响着呜呜的声音,像是鬼魂的低吼,又好像是我在耳鸣,说来丢人,当时我直接被吓傻了,举不起刀,腿也发软,甚至,我想转身跑掉,却发现迈不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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