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城门巍峨耸立，上刻三字‘东阑门’，底下站着守门的官兵，来往行人如织。

        一少年身着粗布短褐，明明是再寒酸不过的衣衫，在他身上却透着股游离于人世之外的飘然之感。明明是一派少年侠客的风范，肩上却窝着巴掌大的黄绒团，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池月对此视若无睹，顶着肩上努力用翅膀遮住尾巴毛的沈云融径直向城门走去。

        守门的小兵眼尖，一眼就看到池月手里布包露出的半截剑柄，他给了同伴一个眼神，两人一起拦住池月的路。

        “站住，”瘦高个子的那位冲着池月啧啧摇头，下巴上的黑痣随着他的动作晃成一道短而浅的线，“小子，私带兵器入城，是何居心啊。”

        面庞较为青涩的小兵倒是一脸好奇道：“你顶着个小鸡仔做什么？”

        “啾啾啾啾啾！”

        池月安抚性地摸摸炸毛的沈云融，直视前方面不改色道，“回官爷，此剑乃小人家中祖传，今迫于生计要将它带至城中典当，小人绝无他意，望官爷明察”

        沈云融听了这义正言辞抑扬顿挫的一番话，面如死灰。

        她绞劲脑汁编得如此完美的一段话，又是“小人”又是“官爷”的，多么低声下气的词语，怎么到了池月这里硬是生出了一股浩然正气？

        黄玉鸟恨铁不成钢地啄着池月的耳朵。

        池月吃痛，偏头委委屈屈看沈云融，嘴上却是未停，“小人命运不好，很早就遭受了不幸，刚出生六个月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独自一人拉扯我长大，前些日子也不幸仙去了。小人打算去投奔亲戚，剑当了可换些银两做盘缠，这鸡仔用来作伴，路上也好消些苦闷。”

        池月边说着，边不动声色地往高个子手中塞了一粒银。

        于是这奇怪的画面在高个子的眼中便成了少年人悲情上涌，受伙伴安慰才有勇气吐露悲惨身世的动人场面。

        高个子掬了一把莫须有的泪，顺带把银粒往袖里一兜，面露不忍道：“也是个可怜人呐，过吧。”

        说完，将跃跃欲试准备和沈云融进行一场激烈骂战的小兵拎走，进行了一场爱的教育。

        入城后，池月快步行至无人小巷，霎时肩上一轻，熟悉的少女音色从身后传来。

        “干得不错嘛，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书中说的没错，当真是有了钱，万事圆。妖族虽未流通‘钱币’这种东西，但送对方所需之物以求达成自身目的的行为，应当和小雀讨好小燕姑娘时送花花草草的性质差不多，倒也可以理解。

        沈云融为自己的冰雪聪明洋洋得意，将池月的腰带随手一卷，虚虚扯在手中，语调欢快。

        “走吧，姐姐带你去客栈好好休息会。”

        这处州城沈云融倒是从未来过，不过人世间繁华的城池大抵都一个样，街道两边榆柳成阴，各色商贩的吆喝声穿梭其间，夹杂着车马粼粼，虽未有都城皓阳那般金碧辉煌，也自有一番意趣。

        想来城里像他们一样的远行人应该多的很，街边客栈林立，大都暗自较劲，卯足了劲揽客。沈云融随意选了个合眼缘的便拉着池月进了。

        一进门，便有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两间上房。”

        店小二心里一喜，笑容热情之余又带上了几分谄媚，料想又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带着侍卫偷偷出门游玩，不过这侍卫的相貌委实出挑了些，纵然是这般次等的衣物，也掩盖不住通身的矜贵。

        一个娇俏明丽，一个清逸疏朗，两人往这店门一站，满堂的风都缱绻起来。

        活招牌啊！

        掌柜笑得合不拢嘴，亲自领着二人上楼，两条粗短的腿头次迈得健步如飞。

        沈云融目送掌柜下楼，有些担心。

        该不会卡在楼梯上吧？

        回头，池月依旧一脸超脱世事般淡定的神情，他总是这样，不问不说也不好奇，她说什么便信什么，沈云融有时真觉得这少年像是修了禅，偶尔细想，又觉出几分懒意。

        不管怎么说，这个老妈子是当定了。

        还是个青葱少女的沈云融很愁，她叹口气，解释道，“这里是客栈，提供住宿的，以后你一个人在外面，若是走累了，可以在这些地方歇歇脚。”

        一个人。

        池月低眉，敛去眼中失落，闷闷地应了声，“嗯。”

        ——

        再醒来时，日头已偏西。

        沈云融伸了个懒腰，推开房门。

        赶路的时候总是在树上将就一晚上，好不容易碰到这么软塌的床铺，一不小心睡得久了些。

        顺着楼梯往下，沈云融意外的和池月对视上了。

        “沈姑娘，休息的可好啊，可还缺些什么，尽管吩咐小二。”掌柜正拨着算盘，闻声笑眯眯抬头。

        “还不错，多谢。”沈云融回道，眼神却未离开池月和他面前的一桌子菜。

        掌柜见状，忙开口道：“池公子一早便下来了，点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等姑娘一起吃。您看这道百味羹，味道极鲜又滋补，可是本店的招牌之一。”

        他眼珠一转，补充道：“二位来的凑巧，今日正是束芸节，都说处州城夜市繁荣，今日最盛。池公子，若是今夜无事，不如也带沈姑娘去放一盏天灯，将愿望写在灯上，天妃娘娘会保佑你们的。”

        能将客栈在这寸土寸金的处州城开得红火，掌柜看人的眼力自是比小二毒辣不少。这二人身份怕是不止小姐和侍卫这么俗套，且看池月对沈云融的上心程度，不简单哪。

        掌柜自是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说完便识趣地离开，留下独处的空间给两人。

        “看来你适应得很不错嘛，都无师自通了。”沈云融眯着眼将满桌菜巡视了一圈，食物香气勾起了腹中馋虫，她才发觉有些饿了。

        池月舀了半碗百味羹放在沈云融面前，应道，“这几日云融辛苦了，我想你应该也饿了，就点了几个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池月嘴上说得轻松。

        他在确认沈云融进房后便转身下了楼，在底下足足坐了两个时辰，将他人的言行举止与神态都仔仔细细观察了个遍。

        小二在迎接客人时总是弯着腰肢，语气谦卑，表现的仿佛生来就矮人一等，而此时的客人总显得高傲了许多，语气再和缓也带着股施舍的味道。

        再怎么趾高气昂的男客，在女客面前都温和了许多。且无论是点菜或是付账，总是男客主动承担这项任务，绝没有让女客操心的。

        池月其实不大明白自己在学些什么，囫囵吞枣模仿了个表象，沈云融想吃美食，他就点了一桌子菜来讨好她，却不知道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独行世间的感觉太过凛冽，他不想一个人。

        他只想留住沈云融。

        “晚上，陪我去放灯吧。”

        沈云融先是诧异，然后欣然答应。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这般景色，她早就想好好领略一番。

        处州城没有夜晚。

        池柳映上橙红，朵朵莲花状的河灯顺水流下，火红天灯承载着处州城人民的心愿飘到他们信仰的天妃娘娘眼前。

        那桌子菜直到吃撑也还剩了半桌没碰，沈云融托掌柜将菜分给了街边的乞儿，此刻与池月各捧着碗沙糖冰雪冷元子慢慢嘬着。

        至于街边野鸭肉、滴稣，水晶鲙等美食，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沈云融颇有些哀怨，突然听到隔壁桌的男子在高谈阔论，注意力一下被吸引了过去。

        “今年的小天妃定是红提姑娘，那可是令知县公子都为之痴迷的妙人儿，今夜怕是有人要一掷千金为红颜喽。”

        “这话说的，怎么好似小天妃之位就是你家红提姑娘的囊中之物了，论姿色，应采姑娘可不比红提差半分，在我心里，她就是最美的小天妃娘娘。”

        “呵，红提姑娘的美，岂是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眼看两人聊着聊着便卷袖子要动起手来，沈云融忙凑上前，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二位兄台，方才听你们提到这小天妃，可与天妃娘娘有什么关联么？”

        两人像是被突然凑近的沈云融摄住了呼吸，半响，先前支持红提姑娘的那位男子才恍惚道：“全城有名气的清倌中才貌最顶尖的那位，便是小天妃。相传天妃娘娘今夜会降临在小天妃身上，与出价最高的那位男子做一夜露水夫妻，降福给处州城的百姓。”

        这是哪门子的降福？不过是变相地抬高小天妃的身价，借天妃娘娘的噱头大赚一笔。全然不顾那些被民意捆绑，被推上悬崖的女子，她们是否愿意。

        眼前两人

        沈云融皱眉，后退一步冷淡道，“多谢。”

        二人走后，有声音喃喃道，

        “这才是天妃娘娘下凡啊”

        ——

        小巷里的花灯少了许多，寥寥几盏在夜风里旋着，灯光如水，被囚在脚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弧里，不甘地流动。

        气氛冷了许多。

        沈云融闷闷不乐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

        凭她和池月的能力，倒是可以将小天妃带走，可是带走之后呢，又要将人藏在什么地方？

        再者，救了一个，他们还可以制造无数个“小天妃”，光鲜亮丽的神坛永远不会空置。

        或许该救的不是一个两个无辜的女子，而是蒙昧的人心。

        她救不了。

        石子骨碌骨碌一路滚向前，撞上如铁板一般的墙面。

        “啊！”

        惨叫声隐隐约约传来，沈云融一惊，纵身向前方掠去。

        过了两个转角，见一衣衫褴褛的男孩被几个小混混围着殴打，他蜷着身子，拳脚不住地落在他瘦削的身上，破碎的□□从唇边溢出。

        池月飞身上前，三两下将那几个混混打得吱哇乱叫，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带你去医馆看看吧。”沈云融扶起男孩，担忧道。

        男孩还未完全起身，又啪地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他扯着沈云融的裙角，泪水糊了满脸，哀求道，“我没事，求求你去救救我姐姐，她被那些人带走了，求求你救救她”

        沈云融扶住他的双肩，“他们往哪去了？”

        男孩一抹眼泪，弹起身就向后跑去，“跟我来！”

        两人紧跟在后，男孩跑得很快，看样子对这小巷无比熟悉。

        刚出巷子便看见不远处的一片湖，画舫在湖上悠悠地漂动，这边不知为何人影稀少，船也只有零星几条。

        凄厉的一声划破了夜空，“有人坠河了！”

        “姐姐！”

        沈云融正欲下水救人，肩上就被一只手按住了。她转头，正对上池月平静的目光。

        “水冷，我去。”

        赤月安静地躺在沈云融手中，发丝拂过脸庞带来痒意，沈云融浑然不觉，只顾着盯着水中沉浮的人影。

        池月抱着刚刚落水的女子缓步上岸，沿路留下一道水痕。他将女子轻轻放到沈云融面前的地上，沈云融对他点头，他就湿哒哒又乖巧地蹲在一旁。

        沈云融揽着女子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一手按在背上给她输送灵气，一边打量着怀中的女子。

        女子峨眉轻蹙，即使是在这般狼狈的情形下，仍可见绝色容颜，而如今发钗散乱，鬓发贴在颊边的模样，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衣衫湿透，紧紧贴在女子玲珑的身躯上，手中的布料又轻又薄，加之遇了水，根本遮不住一片春光。

        沈云融并没有外衫给她披着，好在这片地方只有他们几人，她将女子本就没几分布料的衣裳拉了拉，用手掩着，瞪了池月一眼，“你不准看，快转过去。”

        池月茫然转过身，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继续疑惑地蹲着。

        灵力输了好一会，女子原来被水浸得冰冷的身子渐渐有了些暖意。

        “咳咳咳。”

        沈云融忙轻拍女子的后背给她顺气，见她似乎缓了一些，开口道，“你好点了吗？”

        女子侧躺在沈云融臂弯，凤眸潋滟，闻言抬了眼，眼尾微微上挑，媚态横生，仅一眼就叫沈云融酥软了半分。

        她正欲开口，噪杂的人声从不远处传来，隐约可见有几人拥着顶小轿朝这边赶来。

        “来不及了。”女子轻喃。

        沈云融扶着她起身。

        女子拔下头发上金色莲花状的发钗交到沈云融手中，随着她的动作，一头及腰青丝尽数散落，发梢犹带水珠，星云团簇，如幽潭顺崖倾泻而下的一帘飞瀑。

        她福身行了一礼，声宛然如碎珠落玉。

        “施缇谢过二位少侠相救之恩。”

        “明日戌时，红提于佩兰阁恭候二位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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