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来飞雁

三日后的清晨，萧明祈坐在我的床边，我睁开眼猛然起身把他推开，像是看见什么妖魔鬼怪一般。

        “别过来。”

        他被我这措不及防的一推，推的踉跄了一下。他倒是不恼，直勾勾的看着我：“身子可有哪里不适？饿吗？想吃什么尽管与我说。”

        他自称“我”，而不是“本王”。

        我现在很渴，但嘴唇是湿润的，想必他命人经常给我用水润润嘴唇。

        “汤有期呢？你把他怎么了？”

        我声音很哑，难听的让我都一些迟疑这个声音是谁发出的。

        萧明祈没有回答我，而是看向了我的腹部，目光柔和下来。

        “大夫说你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胎位不稳，不宜再动肝火。”

        我脑子一嗡，他说什么？三个月身孕……

        我惊慌的捂住耳朵，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在他的面前掉泪。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老天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唐芃芃！”

        萧明祈见我反应激烈，连忙抓住我的肩唤醒我：“你清醒点！你想想腹中的胎儿，他好不容易起死回生，你还想让他再走一趟地府吗？”

        “我不要生你的孩子！”

        我拼尽了最大的力气把他推开。

        “我要回家！我要和离！”

        我失去了理智，光着脚就要下床逃走，全然不顾腹中的孩子。

        “唐芃芃！”

        丫鬟听到了里屋的吵声，赶来之时正撞见我赤脚奔向屋外的场景。

        “拦住她！”

        要是换做平日，这几个丫鬟指定是拦不住我的，可三日没有进食，险些小产的我怎么会是她们的对手，几个人抱住我的胳膊我就已经动弹不得，虚弱的恨不得现在就能晕过去。

        “唐芃芃，你不是想知道汤有期在何处吗？你回来，我告诉你他现在在哪里。”

        听到汤有期，我顿时安静了下来，看着他问道：“他……在哪里？”

        “你过来，我便告诉你。”

        萧明祈的语气像是在引诱一只动物，可担心汤有期，我便顾不得什么尊严了，缓缓地走到了他身边。

        “汤指挥使，目无王法，桀骜不羁。本王已经命人将他关入了地牢。”

        “你放过他……”我的语气有些哀求的意味。

        “那得看王妃的表现了……你只需乖乖听我的话。”

        冬月二十三，楚王造反的事传遍了整座东陵城，事发突然，再加上有唐元老将军的兵权相助，单凭御林军是完全抵挡不住的。很快，皇城陷落，龙椅上的那位老皇帝该退位了……

        那日，一个太监兴高采烈的掐着嗓子宣读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唐元之女唐芃芃贤良淑德，端赖柔嘉，仰成皇太后慈谕，特册德仁皇后，赐居景德宫，晓喻六宫，钦此!”

        宣告完圣旨，太监陪笑着让我好生接旨，我却没有理会，起身坐回在凳子上。

        这反他造了，他也如愿成了皇帝，我还听说他现在与当朝丞相的千金来往甚密，八成不出几日，就要封她为妃了。

        我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子，还是为了拉拢权力。

        于我是兵权，于她是政权。

        只是可怜了那个丞相千金，应该也被他的虚伪蒙蔽了双眼。

        第二日，萧明祈身着龙袍，亲自接我去中宫，在看到这么大的阵仗时，周围的丫鬟小厮倒抽了好大一口凉气。

        明晃晃的龙袍，清冷的眉眼，大元的新帝在众人眼里是多么的光鲜亮丽，可也只有我清楚，这个人早已被权力与地位玷污。

        “朕接你回家了，怦怦。”

        他伸出大掌，语气与成婚那日一般无二，我有些晃神，应该是想起了他的那句“亲亲娘子”。

        回家……中宫吗？

        眼睛有些酸涩，我吸了吸鼻子，回答道：“中宫不是我的家……你把汤有期放了，让我们回汝南。”

        “唐芃芃！”他见我不是抬举，让他在下人面前抬不起头了，没忍住斥了我一声。

        “你现在是皇后，你怀了朕的子嗣！”

        似是觉得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这些不符合礼数，于是他遣退了所有人，一时之间，诺大的院落只剩下了我们二人。

        我捂住小腹，真的回不去了吗……

        萧明祈在离开前给了我三个选择：

        第一，选择离开，唐氏一族沦为庶民，汤有期赐死。

        第二，老老实实的在中宫做皇后，唐氏依旧是将门世家。

        我选了第二条，也只能选择第二条。

        三日后，萧明祈派人来接我，我上了轿辇，心里毫无波澜。

        轿子很华丽，顶部镶嵌着的一对玉凤凰在太阳底下显得十分耀眼，光是这一顶轿子，就能顶上百户平民一生的吃穿住行。

        可皇后这个富贵吉祥的身份，我担不起啊……

        一旁嘴甜的宫女捡好听的话哄着我，说这轿子像极了萧明祈娶我时的那顶轿子。我不语，可心里不以为然，那时的花轿可不似如今这般华丽，就连轿外也没了因看娶媳妇儿而兴奋不已的孩童追赶，剩下冷冰冰的青石板上，跪满的百姓。

        “娘，看新娘子！”

        “嘘，那是皇后娘娘。”

        声音就此消失，光线一暗，我被宫女搀着上了轿辇，等我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我正从一个牢笼被送往另一个牢笼。

        可能是被关的习惯了，坐在这方寸之地，倒也不觉得闷，相反竟有种莫名的归属感。我顿觉可笑极了，从前一个多么无拘无束、渴望自由的人变得如今这般贪恋一方狭小的空间。

        我脑子被颠簸的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即将阖眼之时，轿子突然停下，我的身子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停，狠狠的往前撞了过去，好在轿子四壁都铺上了软绵的棉絮，我并没有什么大碍。

        外面的嬷嬷闻声掀开帘子将头探了进来。

        “娘娘没事吧。”

        “无妨。”我坐正了身子，心里没由来的发慌，滋味很不好受。

        “哎，真是晦气，前面抬着个灵柩正在发丧，他们也不算算这是什么日子，也不怕冲撞了娘娘。”

        说完，那老嬷嬷就想上前去说道说道，可被我给拦住了。

        我伸出头看了过去，一大片白布铺盖在棺材之上，周围的人垂头默哀，与这边格外喜庆的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下雪了。”

        我抬头，看着一片片的雪花落下，萧瑟之感油然而生，心中感慨万分。

        “娘娘往里面坐坐，别让雪给淋着。”

        我撇了她一眼，暗自冷笑。如今，我竟是如此矫情了？汝南的雪可比这儿大多了，鹅毛般的大雪，我打马徜徉在浑然一体的天地之间，听着马蹄踏雪的簌簌声。潇洒之时，听到有人在背后唤我，我连忙拉住缰绳，回头一看，就见汤有期抱着一怀的山楂站在大雪之中。

        我乐了，跳下马奔向他。

        山楂长得可真好啊，一颗颗跟红玛瑙似的，我捡了其中一颗啃了上去，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酸。

        太酸了！

        我直打哆嗦，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被酸的还是被冻的。

        红白两事相撞，总得有一个退让。我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周围的人都说让白事避让。可白事不是个怕权贵的，说什么也不肯退让。

        我敬死者，却也劝不动皇室的侍卫们先退让。

        眼见着两边的人要吵起来了，我立马提议双方紧贴街边，一同过道。刚巧一个往北走，一个往南走，谁也不耽误谁。

        两边都勉强答应了，哀乐与议论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同响起，杂乱的让我有种在鬼宴上错觉，周围的小鬼叽叽喳喳叫的不停，刺得我耳朵生疼。

        轿子与灵柩相错而过，彼时的风刚好吹开了帘子，我不经意的看了灵柩一眼，心慌的更厉害了。

        哀乐渐远，周围总算清净了一些。不过仍有一两个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进我的耳朵。

        “刚才是谁的灵柩啊？”

        “看着这阵仗，应该也是个有权之人吧。”

        “我听闻，汤指挥使自荐前往塞北击退匈奴，可惜遭了匈奴的暗算，昨日尸体随军队回了东陵。算着日子，估计是他的丧事吧。”

        轰——

        最后的一句话如同响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睁大了眸子，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眼前瞬间蒙上了一层雨雾。我抬手用力拍打着四壁，我想嘶喊，但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停下，快停下！

        一直跟在轿子旁边的嬷嬷最先注意到，掀开了帘子，可能是我一脸泪痕的样子把她吓到了，忙冲着轿夫喊停，没等轿子完全停下，我整个人就从轿子上跳了下来。

        “天神爷爷啊！”

        嬷嬷惊呼出声，眨眼间，四周被我的举动搞得鸡犬不宁。

        “皇后娘娘跑了!”

        “快来人拦住她！”

        大雪中，我不顾及任何形象的往那片苍茫处跑，皇后服制的裙摆太长，我索性提起来抱在怀里，几个丫鬟上前来拦我，被我晃了过去，她们躲避不及，相撞倒地，笨拙的很。眼前的画面像极了一年前我逃出将军府的场景，丫鬟小厮使出浑身解数都拿我没法，丫鬟们累的趴在地上，苦苦求我：“小姐，您回来吧！”

        我一般选择站在不远处嘲笑她们一阵儿，然后翻墙而去，我丝毫不担心逃不出去怎么办，因为我知道，汤有期正在墙的另一边等着我，只要我纵身一跃，他准能稳妥的接住我。

        可我现在很担心，万一被拦住了怎么办，墙的那一头没有汤有期了，他很有可能躺在那个冷冰冰的盒子里。

        汤有期赵哥哥这一次，换我来接你，好不好？

        唐阿妹来接你了。

        “娘娘！”

        急火攻心，一口鲜血从我口中喷出，我眼前一花，直直的向后仰了过去。我躺在雪地上，望着逐渐离我远去的灵柩，我仿佛看见赵絮抱着一兜的山楂在不远处冲我遥遥招手，大雪苍茫的天地之间，他显得那么的渺小，可在我眼里，他又是多么的高大。

        “适才摘了些山楂，我尝了几颗，甜得很，你试试看？”

        我就着他的手啃了几口果子。

        “噗——呸！汤有期你个大骗子，这山楂酸的要死！”

        “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还是这么单纯，又被我骗了。”

        少年明媚似阳光，照的我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我看的痴了，眼睛一红，伸手朝他的脸摸去。他意识到了什么，敛去笑容，躲开了我伸过去的那只手，随即冷冰冰的说：“唐阿妹成亲了，日后还是得注意些。”

        赵絮……

        他看我的目光不再有以往的留恋，陌生的让我害怕。慢慢的，他离我越来越远，我想要抓住他，可在触及他衣袖的一刹那，眼前所有的事物，包括赵絮在内的一切，全部化作了泡影。

        茫然的大雪天，占据了所有的视线，我的眼皮沉重至极，终于在这一刻阖上了眼。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已经躺在景德殿的床上了。

        守在床边的又是我不愿意看见的人。

        “你醒了？”

        我偏过头不看他，可又突然想到了我昏倒前的场景，猛的坐起来，质问他：“汤有期呢？”

        “……”

        “我问你汤有期呢！”

        他越是不说话，我越是冷静不下来。因为这很有可能意味着，躺在那个灵柩里的，正是我的赵絮。

        萧明祈抿着唇，眼中的情绪不明：“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朕做什么？”

        说完，站起身背对着我，“也好，就当是，见最后一面了。”

        “他——死了？”

        我的力气顺间被抽走，瘫坐在床上。

        真的……死了？

        不可能。

        他说过要带我回家的，我们才第一次相认，怎么能是永别？！

        我红着眼睛哽咽道：“你在胡说什么啊……”

        怎么可能呢，赵絮怎么可能会死？他武功这么高强，一个人能打十人，他还没有带我回家，怎么会一个人先走？

        “我不信……你骗人，我不信你说的，你把汤有期带过来……你放了他！”

        “唐芃芃！”

        “萧明祈！”我扯着嗓子跟他喊，对视半晌后，我又心虚的把语气软了下来，“我就与他说一句话，就一句……你把他带过来，好不好？啊？”

        他缓缓摇头，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

        “人死不能复生。”

        我干脆下了床赤脚着地，冷声道：“是你——”

        “是你害了他。”

        “你就这么容不下他？”

        连着说了三句，萧明祈都没有任何反驳之言。也是，他现在如他所愿成了皇帝，有什么人是他不能杀的我现在只求萧明祈能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他还想要与我说什么，最终却拂袖一挥，撂下了一句“你好好养胎”，就离开了。

        汤有期死了……我的赵絮死了？真的——死了……

        我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想着再次见到他时一定要和他去汝南的南山上打猎摘果子，我喜欢松鼠，还没有让她给给我抓松鼠呢……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与他说句话，他受伤了我还没有给他吹一吹……

        赵絮啊，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亲眼看着我嫁为人妇，很难受吧……我现在也很难受……

        自那之后，我便日日噩梦缠身，梦见赵絮满身是血的躺在我面前，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一点没了气息。

        每次惊醒，眼泪都会打湿枕头。

        “我后悔了，赵絮，我后悔了啊”

        可终究是——

        一步错，步步错。

        ……

        又是一年除夕夜，唐铮铮奉旨前来看望我。

        他与我说，苏家亡了。

        那苏三小姐呢。

        她啊，你说奇不奇怪，一整个家族全被萧明祈赶到了儋州，可偏偏将这个女子留了下来，并将其赐给我做了妻子，阿姐可知为什么？

        我怎会知道。

        因为这是汤有期临征前向陛下提出的要求。

        阿姐别这样看我，你是想问，萧明祈为什么会听他的话？

        是因为啊，新皇登基，国力不稳，匈奴猖狂这场战，朝中无人敢应。

        汤有期就是赵絮的事儿，想来阿姐你已经知道了吧，他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就是想替赵父赵母洗清冤屈，但又怕因为连累我们家，所以一直没能暴露身份。

        如今正好有个报仇的机会，况且，他萧明祈手里，有阿姐你的命，汤有期还跟小时候一样，涉及阿姐你的事，就乱了阵脚。他自荐带兵出征，此次匈奴早有预谋，他要是去了，必定会凶多吉少，可他哪管这些，像极了一头倔驴，任谁拦都拦不住。

        萧明祈答应了他，他要是去了，会帮他平反赵家的冤案，若是毫发无损地回来，萧明祈就得把阿姐和战功，一并给了他。

        可惜啊，没能如了他的意。

        “够了，别再说了。”

        “阿姐!这些事你应该要知道的，你也必须要知道！”

        唐铮铮的眼里饱含了不解与埋怨。他似乎不知道我过得很不好，他以为我每天享受着权位给我带来的光耀，早就把赵絮抛之脑后。

        这么想，也好。

        就当我是个贪图享乐的愚妇吧。

        果然，唐铮铮见我久久不说话，以为我是在心虚。

        “你刚刚也听到我说的了，萧明祈是在利用你威胁赵絮！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甚至能将你当成一件战功随便赠人！”

        唐铮铮冲我喊的很大声。

        “阿姐。”

        可我又能怎么办。

        “你变了。”

        为了整个家族。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只能再三忍受。

        “你说过你最痛恨权威，你说过要拿一把剑，驾于一方小舟之上，捧一壶酒，爬上大元最高的树，你还要纵马逛遍整个东陵，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有些恍惚了，原来我以前这么潇洒啊，如今我竟陌生到不记得要做这些事的人是我。

        “阿姐，但凡你肯有想离开皇宫的想法，我就去找陛下说清楚，实在不行，阿爹与我就与萧明祈拼硬的！”

        “荒谬！”

        我一激动斥了他一声，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阿爹和阿弟因为我而再次冒险。

        “我没有不愿意，相反，我很高兴。”我仰起头，却没有看他，我一字一句地说，“管他萧明祈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情，只要我是皇后，只要我能母仪天下，只要所有人都能听我的，我便心满意足。”

        唐铮铮被我的这句话给唬住了，失望透顶的摇头，最终叹道：“果然，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我的心猛地一紧，何止是皇宫，整个东陵都是……

        “阿姐你好生休养，我——”

        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只听得声音渐渐弱了去，我看着往日一起打闹的亲弟弟，朝我恭下了腰，行的是毕恭毕敬的君臣之礼。

        原来离我而去的，不只是赵絮。

        我笑我一年前痴傻，为了这么一个不忠不义、狼子野心的人，放弃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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