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斐洛尔的仲夏总是阴晴不定，而城市中的暗流就如骤雨般忽而来去。

        一夕之间，市面上流通的多眠花药剂忽然只剩下零星传闻，而几位在本地商会供职的经理相继失踪——在斐洛尔，这通常意味着政府需要开始寻找他们的尸体——巧合的是，他们原本都从事海外贸易工作。问题就此解决，奥莉薇雅没有向欧文询问其中的内情，收到其它庶务的委任时，她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见，与欧文保持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以，当时船只停泊在这个位置……我明白了，感谢您提供的信息。”某日，奥莉薇雅正在港口协调一起商会纠纷，在听取灯塔看守人提供的证词后，她略作记录便起身告辞。

        在沿着螺旋楼梯走下灯塔时，奥莉薇雅半途在窗边停驻，凭栏眺望港口樯桅毗连、人群熙攘的景象。片刻后，她似是找到目标，忽而加快脚步，匆匆步入稠密的人流。

        “我们做的这门生意，动静得大一点儿。”不远处，正如她先前看见的那样，身材高大的瓦斯塔亚混血青年正在和几位奥莉薇雅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交谈，而他顺着人隙飘来的声音也同样是陌生的——轻慢、张狂，且暗藏威胁。

        在奥莉薇雅的印象中，这并不是瑟提原有的面貌。

        “总而言之——”他们的交谈似乎正进行到某个紧要的关头，但瑟提不经意的一瞥让他立刻望见了等候在旁的奥莉薇雅。瑟提的神色中掠过一丝意外，他毫不迟疑地中断了谈话，敷衍地抬手将同伴打发离开。

        奥莉薇雅不等他来到身旁，便先一步去往僻静的角落，瑟提连忙拨开人流跟上她的背影。

        “你最近怎么样？”奥莉薇雅走过码头潮湿的灰石路面，轻声询问道。惊惶不安的海浪周而复始地将灰白的海沫拍碎在她脚下的堤防，长久的停留甚至会产生脚下也在摇晃的晕眩感，后退几步可以让一切都平息下来，但她还是选择继续往前走。

        “马马虎虎。”瑟提望了一眼四周，含混试探道，“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聊聊，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前不久，瑟提刚从奥莉薇雅家中搬离，那看起来就像是他伤势痊愈之后自然而然的告别。奥莉薇雅依然对他颇多照顾和关怀，但瑟提隐隐觉得奥莉薇雅在回避和他的独处，偶尔相接的目光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满怀信任。

        “不用了，我还有工作，和你聊一会儿就走。”奥莉薇雅凝望港口的方向，在阴霾的天幕下，海鸥和鸬鹚正忙忙碌碌地展翅奔走，时不时从水中钻进钻出，争相衔食船员们嬉笑扔出的沙丁鱼肉。一年四季，斐洛尔的海岸都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奥莉薇雅记得自己和瑟提小时候总喜欢来这里眺望远航的船只，想象两人长大后的模样。

        回忆让奥莉薇雅对接下来的谈话感到迷惘，但逃避并不是她的作风。

        “瑟提。”她听见自己开口道，“我去调查了你工作的商会，那里并没有一位混血瓦斯塔亚雇员。”

        “噢，那是因为——”瑟提有些吃惊，但回答不假思索，似乎早有准备。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烦闷的体力劳动，角斗士的生活更惊险、更刺激，还有丰厚的金钱作为回报——不要急于否认，被斐洛尔搏击场淘汰的选手告诉了我不少内情——虽然我不认可用暴力换取金钱的生活方式，但你并没有必须使我满意的义务、而我也没有干涉你生活的权利。我想知道的是，你不惜说谎也要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原因。”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港口的嘈杂仿佛也被隔绝在外。瑟提身上错杂的伤痕、隐秘的行迹、来路不明的金钱……如同丝缕纠缠的蛛网终究会汇集到一点，这些疑问也终究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道路一旁的乔木绵延不断，海边的蜂蝇正固执地躲在阴影里打转，它们沉闷的嗡嗡声让凝滞的空气愈发令人难以忍受。晦淡的树影筛落在瑟提的面孔上，奥莉薇雅的话语仿佛拭去一层尘埃，让他神情中温和的部分蓦然消隐。

        “奥莉薇雅，听我说——”

        “‘听你说’……我不明白，更多的谎言和欺骗吗？”奥莉薇雅转身望向他的双眼，直截了当道，“毕竟你接连不断地说谎，只为了打开我书房里的一个锁。”

        时至今日，很难想象斐洛尔有人胆敢用这样的口吻质问瑟提，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奥莉薇雅面前，但这样平静的姿态只是一层轻薄的表象，正嘎吱作响地绷紧在不可遏止的焦躁上面。

        “没错，我一直在对你说谎。”在漫长的一瞬过去后，瑟提语声急促地开口为自己解释，但也仅限于此。奥莉薇雅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就像是铁铸的牢笼，使得被驯服的野兽心甘情愿的在笼子里打转，绝不会泄露出半点恶意，“我需要角斗士的工作，因为它能让妈妈不再辛苦操劳；我需要搏击场的生意，因为它能帮我赚到大钱；我需要帮派的情报，那是因为——奥莉薇雅，那都是为了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奥莉薇雅难以置信，“……‘为了我’？”

        “如果我能得到利奥波德过去拥有的一切，那才是真正的出人头地。”尽管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既然得到向奥莉薇雅表白的机会，瑟提还是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等到那个时候，我就是斐洛尔最有权势的人，过去管我叫杂种的那些家伙会知道我不是混血，而是终极的纯血，唯一的一个。奥莉薇雅，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和你在一起，只要你点点头，我可以把整个斐洛尔都——”

        奥莉薇雅怔立在原处，内心被错愕和震动填满，一直追逐着她的不安和异常，仿佛正在从一张隐秘的膜中破茧而出。眼前的瑟提就像是一位她从未真正认识过的陌生人，那双年轻、生机勃勃的眼睛被欲望浸染，焕发出世俗的狂热，粗野、英俊的面目因为兴奋而显得狰狞。

        “所以——”思绪混乱的奥莉薇雅几乎是以本能在维持交谈，“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建筑商会，你重新接近我，只是为了窃取情报、争权夺利……”

        “我当然需要情报。”瑟提大约也厌倦了说谎，他一口承认道，“可这也是为了保护你，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利奥波德的遗产，你的调查远比你想象得更加危险，只有我待在你身边，那些混蛋才不敢靠近你。”

        “……其中也包括伯纳德先生，对吗？”

        话题的跳跃让瑟提稍一迟疑，然后干脆道，“没错，他该明白自己的位置。”

        奥莉薇雅沉默片刻，随着失望和反感的不断积蓄，瑟提傲慢的态度在她心中激起一簇姗姗来迟的怒火，她竭力保持冷静自制，“瑟提，虽然你宣称是‘为了我’，但是你首先弄错了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向你索取过金钱和权力，那些东西……如果我有意愿，我完全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取，但那并不是我的人生目标。其次——”

        “等等，奥莉薇雅——”不知怎么的，奥莉薇雅的回应如此贴合她的秉性，但瑟提却感受到了真切的意外。或许是因为瑟提今时今日的成就，已经远超他少年时最大胆的幻想，在控制了斐洛尔大半个地下世界后，就连奥莉薇雅那个贪婪、市侩、总是瞧不起他的父亲，也不得不向他低头，再也不敢奢谈用女儿的婚姻交换利益。

        既然金钱能够买到衣物、食物，能够买到尊敬、顺从，那么奥莉薇雅也不会是例外——瑟提如此笃信着，而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无论用什么办法……

        然而，现实却往另一个方向调转而去——

        “瑟提，你欺骗我、利用我，擅自处理我的人际关系却不打算过问我的意见。”空气的流动如此闷窒，让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拥堵，奥莉薇雅的语声艰涩，“你向我表达好感的方式，就像孩童觊觎自己想要的玩具，你不在乎玩具的想法，可我并不是你的玩具。你明知道我厌恶我的父亲，因为他想要控制我的生活、我的一切，但你的所作所为，我看不出和他有什么分别。”

        奥莉薇雅从未用这样严厉的措辞责备过瑟提，他在愣怔过后立刻道歉，“对不起，奥莉薇雅。我只是想教训他一下……我没想到——”

        瑟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奥莉薇雅并不是在为伯纳德生气，而她这次恐怕不会再轻易原谅他，他本以为自己会拿到入场券，结果还没看到擂台就被淘汰出局，犯下大错的忐忑不安迫使他倾身向前，想要挽留奥莉薇雅，但她明白无误地斥拒了他。

        “不要靠近我，瑟提。给我一些独处的空间，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奥莉薇雅翡绿色的瞳眸因失望而显得黯淡蒙尘，她垂下脸，客套疏离的态度仿佛在与陌生人交谈，“至于你的告白，请原谅我不能接受，因为在你许诺的未来里，我听不出任何尊重，所以——再见，瑟提。”

        最后，奥莉薇雅回头望了一眼港口的海鸥，仿佛退潮一般，她从他身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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