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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睚眦必报


一句话如雷鸣贯耳,压过天边隐隐闷雷声、淅淅雨声,滚入荧悔耳里。

        “……”

        她心里已经打好腹稿,听闻山下有滴水之恩以身相许的习惯,可她是个姑娘家,实在没有以身相许的硬件设施,推脱的话想了一箩筐,却实在没有料到这么个结果。

        心里有个猜测:“姑娘你是不是在水里泡得久了,我听说你们山下泡水泡久了脑袋确实会有一种症状,是叫……”

        北冥脩凑上来,认真道:“进水。”

        荧悔:“我听说是叫风寒昏头……”

        “你才进水!你才昏头!”那嫁衣姑娘好像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蹭地站起来,一身湿透的嫁衣贴在身上,可以看到一具纤薄的身子。

        北冥脩脸一红,默默偏过头。

        姑娘一手插在腰间,一手在他们几人之间点来点去,却有泼辣的气势:“我说你们这些外乡人,能不能别管闲事,我漂了三回,回回被你们捞起来!”

        北冥脩自诩文雅,身手是花拳绣腿,嘴里是锦绣文章,是个自来不晓得如何与人高喝吵嘴的性子。

        这一下子被她的气势打得有点懵,好似矮了几寸,嗫嚅着试着辩个一句:“姑娘,可若是我们没把你捞上来,此刻你都没命了。”

        语气里甚是委屈,确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这嫁衣姑娘一命,却要被指着鼻子骂,此事颠覆了北冥小少爷对自己领地的认知。

        那嫁衣姑娘不以为然,狠狠瞪了眼北冥脩。

        透过遍布发丝的面庞,荧悔看到她的眼神中透着晦暗,夹杂不满,恐惧死亡过程,却仿佛在期冀死亡结果。

        这傻姑娘,死亡怎么会有结果,死亡是虚无。

        姑娘推开北冥脩,夺步向前,把木箱重重一合,弯身拉侧边上的铜环,沿着河岸往山上拖。

        北冥脩懵然看大家:“是我还没睡醒么?”

        八里木着脸:“我也没看明白。”

        荧悔打小总结能力就很好,这个事情实在很明了,道:“她想死,怪我们多管闲事。”

        二人更是噎在当下,齐齐吐一句:“有病么……”

        眼前走得分外艰难的嫁衣姑娘这才扭头瞪了一眼荧悔,荧悔平静回视,得了一记瞪,也没有什么反应。

        一行人就这样在后头牵着马慢慢跟着,一来他们也要绕河而行,二来荧悔想看看这姑娘拖着箱子要去做什么。

        殷翊不置可否,戴着斗笠看不出神色。

        天穹铅灰,浊流滚滚,四下昏暗,只有野绿更青更润,成为昏茫中唯一的鲜活颜色。

        云中的雨也下得疲累似的,一阵急一阵缓,如今仿佛后继无力,一帘一帘地飘洒下来。

        湿泞河岸边,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姑娘费力地拖着一只巨大的木箱,乌发半落在腰后,半糊在脸上,木箱在河岸泥泞的土地中拖出一道宽长的痕迹。

        后头跟着一队头戴斗笠,牵着高头大马之人。

        幸好阴雨连天,山中少人,否则定要被这一幕好似阴兵送嫁的场面吓得两日不得安寝。

        一刻钟后,行止半山腰,抬首已可清晰看见那几座规整结实的房屋,灰墙黑瓦,左右三间。

        一路上来,荧悔只从这姑娘口中掏出一句话,这姑娘的名字,叫幼卿,很巧的一点是,和荧悔一样,她也没有姓。

        荧悔无父无母,打小被丢在万山之中,不知该说她运气差还是运气好,被下山打酒的师傅捡回去,她没有姓,是因为姓氏未知,也无从得知。

        但这位幼卿姑娘身在云中城。

        据北冥脩说,他们云中是一个很讲究的城池,不要说大姓云集的主城,即便是远离主城的村落,也多是一个或者多个姓氏的族人聚集而居。

        姓氏,在云中是一种基于亲缘伦理来巩固地位的符号。

        没有姓氏、顺河而下、身着嫁衣的姑娘,连北冥脩都忍不住以狐疑的目光多打量了她几眼。

        雨势忽然大起来,颗颗雨珠落在荧悔头顶斗笠,溅成剔透碎玉。

        听见吱呀一声,最左侧那间房屋大门忽然打开,从里走出一个褐色衣裳的妇人,打眼一看,脸色蜡黄,双颊凹陷,颧骨高凸,若是青何在这,定要说一声“是精明刻薄相”。

        可荧悔心里只想着,北冥脩说云中王治灾有道,云中大小城池村落都有雨时贴补,在吃食上断然委屈不了云中子民,可如今一看,现实的出入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荧悔侧额,看北冥脩,却见他脸上表情十分复杂,蹙着眉,有担忧也有薄怒,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忧怒可以理解,恨铁不成钢是怎么说的。

        出神间,听得一声喊叫“幼卿啊,你怎的又回来了?”

        声调高,尖利,不满之意昭然若揭。

        幼卿撂下铜环,手背在身后,小心地按了几下,道:“舅母,我又让人捞起来了……”

        声音低柔,同刚才对着他们的尖利蛮横截然不同,垂头站在妇人跟前,透一股卑怯。

        荧悔目光移过去,看到她藏在身后,拖得发红的掌心。

        事情越发怪异,既是舅母,听起来非但不拿小辈一条性命当回事,却要怪怨小辈没有顺利沉河,反被人一次次救起,话语之间颇有嫌怨之意。

        荧悔没有亲戚,不晓得亲戚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知晓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该冷漠至此。

        这是戕害。

        那妇人偷眼觑了觑他们,在看到后头乌泱泱二十几个男人时,用眼色暗示幼卿过去,小声嘟囔:“怎的招惹了这么些人,来,你先进来,把箱子也拖进来,晚上嚼下若木叶,点上若木水,明日再挑个好时辰也就是了。”

        幼卿小步上前,还是踌躇模样:“可我这已是第四回被捞起来了,舅母你说,北冥神君是不是……是不是也看不上我,我的长相?”

        “哪的话!”妇人神色不耐,又按下来,背过荧悔等人,“说明小人作祟而已……”

        说着伸手来拽幼卿,身前却突然多出一只黑色纤细长臂。

        荧悔一手横过去,斗笠之下露出半张清冷下颌,将那妇人唬了一跳,不敢再伸手。

        “小人?真是抱歉,在下确实比较睚眦必报些。”

        殷翊微微勾起唇角,姑娘就在等这一句,若是家事,她不好插手,但若冒犯到她头上,少不得要教教他们规矩方圆。

        北冥脩小小地“欸”了一声,但荧悔已经十分睚眦必报地一脚将虚掩的门踹开。

        砰一声响,屋里缭绕烟雾被风力搅乱,氤氲飘涌,灰白漫逸而出。

        七八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跪坐在蒲团上,偏头朝她望来。

        荧悔一眼便看到这些人正前方供着的一尊半人高的神像,那神像……倒是和普通的神像区别甚大,是一尊微笑怒目的神像,一手执个葫芦,一手执个水瓢一样的东西。

        供品放了一满桌,中间一大捧绿色枝条,神像前几只红烛被风力搅得正乱跳,屋内四壁一片烛影斑驳,男人们接二连三起身,目光落在荧悔身上。

        为首的一个男人上前,声音也是枯涸干涩,问:“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荧悔偏头,殷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抄着手,斜靠在门口。

        荧悔脑子里过了十七八句英雄好汉破门而入之后,会说的那些气势堂皇的话语,但,她觉得自己如今离英雄不是一般二般的远,略一思忖,道:“过路人。”

        “既是过路人,好端端,为何来踹我们吴梁村神祠大门?”

        荧悔指指外头的箱子,随口道:“过河时被你们的木箱子阻了路,来找你们要个说法。”

        妇人刚从荧悔粗暴的举动中回过神来,闻言伸手一把捏在幼卿小臂,两指一旋,狠狠拧了一把:“死丫头,嘴里没一句实话!谁那么闲管你,指不定这几次都是你自己爬上来!”

        幼卿不敢躲,生受一记,脸色瞬间白,抱着小臂觑一眼荧悔,对妇人着急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真的有人把我捞上来!”

        “还敢扯谎!”妇人还要抬手往幼卿脸上招呼,荧悔几步上前,截云暗红剑鞘往她手上一抽,妇人吃疼,手背肿起高高一片,捂着手背抽气,盯着荧悔的眼神中透着怨毒。

        北冥脩冷了一张脸,听到这里,至少明白一点:“你们让女孩子去沉河?”

        屋里那些男人走出来,个个颧骨高耸,脸色冷漠,眼里都透着股莫名的狂热,手里都捏着葫芦或是水瓢,上头用朱色绘满繁复纹路,甚是诡异。

        幼卿像是被这阵仗吓得不轻,踉跄后退两步,手指头攥得发白,急急道:“你,你胡说什么我,我……我会请求北冥神君原谅,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已经是第二回从这些人口中听到北冥神君四字,荧悔扭头看门扉后头半掩的神像,青烟缭绕下,只露出半面怒目微笑的脸。

        她屈着指头,在剑柄上扣了几下,是习惯性的思考动作,不紧不慢道:“听起来,你们这位北冥神君爱好倒是很奇特,竟然喜欢人身沉河么,依我看,你们瞧着对他甚是虔诚,说不准更得他心呢,就算不如何水灵,但好歹在数量上也占了个优势。”

        一席话连着村民和神像削了个遍,偏生语气是一贯的平淡。

        令得眼前村民好似被踩着什么痛脚,脸色瞬间爆红,扯开嗓子开始叫骂,嚷的都是云中的方言。

        荧悔想要回敬一二句都找不到什么他们听不懂的话,可叹平顶山人烟稀少,没有发展出方言的文化土壤。动嘴皮子一贯不是她擅长的,手一震,截云就要出鞘。

        不料北冥脩冲上前去,经过她身旁,轻轻撞了一下,挥摆双手,不知用方言喊了一句什么,但并没能熄灭对方的怒火。

        反是惹得其中一个男人暴呵一声,跳将起来,手里的葫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直直朝荧悔飞过来,她的手指刚动,一只手已经挡在她身前,将那只葫芦稳稳捏在手上。

        修长劲厉,手背两道青筋微凸,是一只蕴含力量的手。

        葫芦从他拇指处出现一道裂痕,紧接着,裂痕迅速扩张,蛛网一般密布整只葫芦表面,半点声音都未发出。

        忽然,同样自他拇指处开始,葫芦开始出现一点破洞,破洞越来越大,不过一两息,整只葫芦全然化作齑粉,在雨幕中扯出一小捧黄色烟雾。

        把葫芦捏裂、捏碎都容易,有一把子蛮力就可做到。

        但把一只葫芦捏成齑粉,让眼前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人们纷纷摸着自己的脖子,叫骂的那些难听话语也像齑粉一样,混在他们浑浊血液中,黏糊着他们的喉管,阻塞着,一句也发不出来。

        少年立在雨中,头顶一只斗笠,身上一袭赤衣,身姿挺拔,姿态闲散,侧头轻声开口。

        “不好意思,手快了,下回让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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