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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商明宝的身体被勒得很紧。
因为太紧,她感到了拥抱着她的这具躯体的颤抖。
那是冷极了、痛极了的颤抖,是人在抵御极寒时的颤抖,是人在抵抗剧痛时的颤抖,从骨头和肌肉的缝隙中一阵一阵地颤抖出来。
不知道是为了对抗这种颤抖,还是怕她像流沙一样消失,抱着她的那具身体越来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一副纤薄的骨架捏碎。
商明宝动弹不得,只剩声带是自己的。
过了片刻,她轻轻地出声,叫了他一声:“……斐然哥哥?”
她的声音是鲜活的,带一点不明所以的迟疑,钻进向斐然耳朵里时,驱走了那些弥漫天地的风声。
他的体温由她的体温带动,融化他骨缝里的坚冰。
向斐然深深地闭着眼,手心贴着她的后脑勺,将她脸纹丝不动地摁在自己颈侧:“商明宝,你是想我死吗?”
听着他碎乱的呼吸和发抖艰涩的嗓音,商明宝心里一紧,“我没有乱走,我只是——”
她只是想安抚他,但听在他耳朵里却像是下次还敢的狡辩。
他屏着呼吸,扶着她双肩将她扳正在眼前,但他漆黑的瞳孔里却没有一丝光:“只是什么?谁允许你自作主张?你没有经验,根本分辨不了户外的危险,明不明白?!”
商明宝被他凶得抖了一下,不说话了。
再度被向斐然压回怀里时,她身体软了下来,任由他禁锢。
直到感到他身体的颤抖平静了下来,她才问:“斐然哥哥,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她认识的向斐然,是一个纵使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是一个万事有条不紊、淡然对待一切的男人,绝不会因为一眼没看见她,就失魂落魄自乱阵脚至如此。
只有一个可能。
她疑惑地问:“这里以前死过人吗?”
也许是这里发生过什么意外,有人丧生或受伤在此,所以向斐然才这么警觉。
听了她的疑问,向斐然呵了一声,像是半笑,但气息冰冷。
死过人……
是的,对于一个家庭、一个人来说是灭顶之灾的事故,在不相干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句“这里以前死过人”
,无非,再加上一句惋惜的摇头嗟叹而已。
“没有。”
向斐然吞咽一下,喉结滚动,滚出低哑的一声:“这里没有死过人,你别害怕。”
谈说月遇难的流石滩,在另一处,离这里不远,车程三个小时。
他永远都记得接到救援队电话的那一个夜晚。
赶往机场的那一路,风雨如晦,向联乔第一次动用关系,让航班为他延迟了二十分钟。
头等舱的静谧让人难以忍受,直到空姐来询问是否需要医疗帮助,向斐然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苍白沉默瞳孔失焦的病人、怪物。
搜救工作进行了三天,最后是在山脚的某处找到了她的遗体。
他多想抱抱她。
可他不能。
她的散落,已不允许他拥抱。
她的死因比她的遗体好拼凑,天气突变,突如其来的大雾和雪,失联,迷路,失温,出现幻觉,脱衣,冻僵,失足或被风吹落山崖。
所有人都认为,这样的意外不该发生在一个经验如此丰富的户外工作者身上,但事实如此触目惊心。
她的帐篷就扎在流石滩下,她做好了一日往返的准备,所以她没有带急救毯,也没有带头灯或任何照明设施。

在谈说月的帐篷里,向斐然坐了很久,蛋卷桌上还摊着她写了一半的工作笔记,松木标本夹的标本还是半潮状态,拍满了的几张储存卡放在收纳包里,防潮箱里是被磕碰出无数划痕的镜头。
她这一生数不清跪下匍匐多少次,为那些不起眼的植物。
她离开后的第五天,她遗留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弹出一则待办事项提醒:「斐然生日礼物」
她做起工作来总是很忘我,返程日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生日和纪念日也并不在乎,唯有向斐然的生日是特殊。
向斐然一个一个地看她的消费账单、聊天记录,一遍一遍地打着电话:“你好,请问是否有一位谈女士曾在你这里预订过什么?”
他没有找到,直到生日当天,才接到了一个固话来电。
他走进那家店铺,去取谈说月为他定制的一套画笔。
店主问:“谈小姐怎么没有来?”
向斐然平静地说:“她有事,来不了。”
“这是套顶级的笔,每一支笔刷的毫毛都是她亲手试过很多次才定下的,她是行家,你可以用很久。”
向斐然从没有用过。
取走画笔,他又走进蛋糕店和花店,拿走谈说月为他预订的花和蛋糕。
站在路边等车,他怀抱里花团锦簇,手边纸盒芳甜浓郁,但车水马龙中,他是如此安静,脸上不见喜哀。
蛋糕上的蜡烛,被他用手中的烟头点燃。
黑黢黢的室内,火苗跃动在他沉寂的眉眼。
那是一双与十六岁毫不相干的眼睛,距离他拿下奥赛国际金奖不过数月之别。
蜡烛燃至最后,突然蹿出一束小小的金花。
向斐然呵笑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
烟花燃尽后,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他的掌根紧紧贴住灼热的眼眶。
没人见过他哭。
他只是变得不怎么爱说话。
·
听见他说这里没有出过事,商明宝感到虚惊一场,哭笑不得地说:“那你这么紧张?”
向斐然抚了抚她的头发:“答应我,永远不要掉以轻心。”
商明宝迟疑地点了点头。
扎西也来到了他们身边,神情紧张地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两人都安全无虞时,他长松一口气,半笑着批评:“向博,你刚刚跑下坡的样子才最危险。”
在户外,任何救人或助他的举动都要基于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向斐然刚才是绝对的反面教材。
向斐然瞥过扎西一眼,示意他不要多嘴,继而轻点了点头:“我有数,继续走吧。”
流石滩上风紧而氧气稀薄,苍茫的景色毫无变化,人很容易因为
目光没有着落点而变得晕眩。
后半段没有人再有心思说话,只全神贯注地攀爬。
前车之鉴,向斐然让商明宝走在他之前,命令她严格按照扎西的行迹前进。
翻过垭口后,可以望见目的地的那个海子,在微风下翻出翠绿色的绸缎。
海拔太高,连扎西都有些气喘。
歇了十分钟补充体能和热量后,再度出发。

剩下的路程又回到了砾石和泥土路,沿途都是灰背杜鹃丛,有几个小型海子在冬季枯涸了下来,淤泥裂出龟背纹。
天阴了。
风骤然带上了刺骨的凉意,至海子旁,灰蒙蒙的天色下飘起了细小的雪籽。
“这就是。”
扎西引向斐然至湖滩边。
湿润的淤泥被密集盘缠的草根固定,登山靴踩上去,微微地下陷。
在灰黄的草上,几丛鲜花半开半闭。
向斐然蹲下身,指尖托住当中一朵。
“是不是华丽龙胆?”
扎西关切地问。
向斐然暂时没回答他,而是从冲锋衣口袋里取出放大镜,单膝跪在淤泥上,透过玻璃镜片仔细地观察它的形态。
叶柄,叶脉,叶腋,花冠,柱头……从形状到结构、纹路,他一一辨认。
扎西和商明宝双手拄在膝盖上,弯腰等着向斐然的答案。
向斐然不说话,他们便也都没有说话,或者说连呼吸都放轻。
这就是华丽龙胆么?实话说,除了颜色十分华丽外,其余模样都十分普通,与商明宝想像中的大相径庭。
看着,倒像牵牛花呢……但在这样暗淡嶙峋的高山之上,它的姿容是此地唯一的一抹亮色,确实当得起“华丽”
一词。
“不知道。”
向斐然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拿放大镜的手垂搭于膝盖之上。
“不知道?”
扎西一愕,没预料到这个回答。
还能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他在野外辨识植物的能力让扎西深深折服,不仅能认,还能说出典故一二,在藏药典籍里的名字和当地人的俗称。
他没卖弄过,别人问,他便答,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
无法确认到种的,比如杜鹃,全世界植物学者公认的难鉴定,他便也只谨慎保守地只给到属名,绝不会为了装逼而乱说。
扎西没问过他确切能辨多少植物,在他心目中,向博认识全世界。
向斐然沉吟:“形态上确实很接近,但这里海拔高,气温低,又是三月份,不应该。
除非过去一段时间,这里天气持续变暖,或者土壤、水分、真菌有什么特殊性。”
他抬起头,对商明宝说:“你拍照,我采样。”
他需要带回去做更详细的鉴定。
商明宝立刻点头,从背包里取出相机。
她这两天进步飞快,做事细致,已可以让向斐然全然放心地将这件事交付于她。
向斐然采了一株完整的植株,装入采集袋后,贴上标签和条码,又在手机文档里记录下采集时间、地点、海拔、生境、天气、物候期。
在采集人这一栏,他写下了他、商明宝和扎西的全名。
他们忙完,扎西的一根烟也抽完了,
提醒说:“向博(),天气不太好了?(),我们早点回去。”
沿着原路返回,脚程快了许多。

风声猎猎,从背后往前吹,宛如推着人走,使人心头涌起紧迫感。
抬头望,天色黑沉,像电视失去信号的雪花片——这是商明宝和向斐然都无法想到的比喻句,因此是浮现在扎西的心头。
天霎时黑了。
向斐然帮商明宝将头灯固定好,捏紧了她的手,声音沉稳:“跟着我,抓紧我。”
他的掌心很热,有汗湿的潮意,指尖却冰冷。
景象可怖,从雪山尖涌下的风如婴儿夜啼,风里有刀片,割人眼,商明宝全程都睁不开眼睛,眼珠子飙泪。
终于下到平缓地带,她才知道自己两腿发抖得厉害。
却不让向斐然看穿,否则下次他有了理由不带她,孤身一人走入这样的风暴。
高山天气擅变脸,下至草甸,日落光又破开了云层,澄亮地照射在林缘。
又闻达鲁铃铛声。
商明宝有了死境回来的感觉,不真切。
回头看,灰云压山头,恍如隔世。
今天来不及下山,只能等明天一早。
扎西提醒那雨云过不了多久就会降落到这里,因此一切从简。
快速地吃完晚饭和洗漱后,他们各自回帐篷——风,如期而至。
商明宝被命令留在帐篷里,向斐然出去和扎西一起检查三顶帐篷的地钉。
帐篷被吹出了旗帜一般响亮的滑动声,挂在头顶的马灯不住地来回晃悠。
商明宝屈膝坐在睡袋上,目不转睛地马灯,留神着外面的动静。
地钉是她打的,她恐怕自己做得不到位,给向斐然此时额外添加了工作量——或者,会不会忽然被吹飞出来,然后伤到他?
与第一次知道他要去冬季的威斯康星州做多样性调查时比起来,她对于野外恶劣与危险的想象有了切实的画面和细节。
就在她坐不住打算钻出去看看时,拉链被拉开,向斐然钻进来的同时,顺手抓住了要被吹飞出去的两张活页纸。
他先拉上了外帐门后,才动手脱登山靴,耳边听到商明宝紧张地问:“不会睡着睡着,帐篷被吹走吧?”
向斐然笑了一下:“不会,我检查过了,你的地钉打得很好。”
商明宝长舒一口气,听着外面的鬼哭狼号,有种身处末日孤堡之感。
“达鲁会被吹走吗?”
她觉得好久没听到铃铛声了。
“不会,他被扎西牵到木屋里了。”
“那它晚上要饿肚子了。”
这头小骡子可太贪吃了,商明宝半夜三更总能听到它吃草的声音,还有它故意拱她帐篷的坏动静。
向斐然将内帐门拉好,失笑:“你怎么这么多事要操心,嗯?”
商明宝抱膝坐着,看着他的动作。
直到他忙完了,她才跪着将上半身舒展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向斐然顺势将她拉到怀里,垂首凝望着她:“怕不怕?”
商明宝点头。
原来户外工作并非
()是诗与远方,而是意外和突发,是风餐露宿,是披星戴月。

()
下次还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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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明宝用力、肯定、毫不迟疑地点头。
向斐然微眯了眼,目光晦沉地停在她脸上。
他没问她为什么觉得辛苦和害怕还要来,而是将手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随着他眸色的深浓,他抚着她脸的手也渐渐用力,最后变为卡着她下颌骨的模样,迫使她纤细的脖子连着天鹅般的头颅都仰起,仰在他的怀里。
他吻下去,在猎猎的风声中。
没有人知道,外面下雪了。
雪粒落在帐篷上,原本该很冷的,但商明宝热得想脱衣。
夜晚漫长,从现在到就寝时间,还有足足五个钟头。
风声那样紧,倒不怕被扎西听到奇怪响动了。
羽绒睡袋被商明宝压实、濡热。
她的卫生棉条自今早起便没塞了,换成了薄薄的护垫。
但这棉质雪白的东西贴上去时多干净,刚刚撕下来时便也还是多干净。
她清洗好自己后,又垫了一片新的上去,以防万一。
吻得这样升温,防的就不是血,而是温热清亮的什么东西。
指腹触到幼滑,向斐然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抹到商明宝的鼻尖:“什么味道?”
水腥味,带一点奇怪的甜。
他亲上她的鼻尖,继而又去吻她的唇。
商明宝想躲,被他掌着下颌固定,被吻得逸出气喘吁吁的呜咽声。
确定她身上方便了以后,他看着她,像是商量着问:“手还是嘴?”
商明宝用力抿着唇,黑发凌乱在蓝色睡袋上,摇了摇头。
“都不要?”
向斐然挑眉,温沉的声线听不出语气。
商明宝自下而上地与他对视着,红润的唇抿着,一时没说话。
她的眼神好像在说,她考虑好了。
旷野里的呼啸声是响,但帐篷里一切也依旧鲜明。
拉链被拉下时,向斐然尚能忍耐脸上的波澜,被她柔若无骨的手托出时,他脑子里的弦却嗡地一声烧断了。
他动用了全部的忍耐力,呼吸又长又紧,心脏发沉说:“宝贝,这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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