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奶奶

初二第一个学期结束，沈语清得知，奶奶病倒了。

        从一开始的吃不下饭，到后来上吐下泻，情况变得严重起来，沈泽龙忙将老人送到医院，又被建议转往市中心的医院，前后不过一周时间，整个沈家都笼罩起了严肃的气氛，几个直系儿女齐聚一堂，每日每日轮流去看顾老人。连原先嫁出去后十几年也不曾露过面的大姑也来了医院，大包小包带了不少营养品，倒是极孝顺，只可惜老人这会儿什么也吃不下了。

        沈语清的寒假才开始没多久时间，全家就投入到照顾奶奶的任务中去，父母两人整日整日地回不了家，都陪在医院里，沈语清看他们进进出出，自觉乖乖待在屋里，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这会儿她还不知道，这一年之后，一切都与往常不一样了。

        沈语清记不清奶奶是什么时候被接到自己家里的了，从有记忆起，大多时候奶奶都是一副痴傻疯癫的模样，本就神志不清，加之身处异乡，简直与人沟通不了。

        她是影子一样的存在。没有人主动过问，她也不找谁说话，即便是白日里也只躲在那间阴暗的卧房，不熟悉沈泽龙这一家的人怕是难以晓得还有她的存在。倒是偶尔几个晚上，奶奶会从屋子里走出去，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子外头，起先她也许只是睡不着出去透口气，后头却愈发不对劲了，大半夜的时候，这老太出没在院子外转角处的巷子里，又是哀嚎又是叫骂，指天怨地，声音之尖锐嘹亮到一条巷子里好几户人家睡不得一个好觉。

        有时候沈泽龙夫妇会被吵醒，淑华往往会咒怨着催使着丈夫去管管那老太婆，沈泽龙自己心里也气，对于这个生养自己的老妇不知抱有怎样复杂的心绪。

        沈语清躺在床上，耳边隐隐能听到些声响。“你到底要做什么！”是父亲又心急又无奈：“大晚上吵到人家睡觉了你知道不！快回去睡觉了！一天不让人消停……”

        “你又来管我做什么！我爱说什么说什么！你是哪个！”一向匿在暗处活得像处阴影般的奶奶竟有些狂躁的气势，谁也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时候奶奶能正常听懂人说话，还能辩上个两三句。可她也确是不正常的，纵是父亲劝了好几回，她也不肯挪一步。淑华在屋子里听得心里烦闷，烦躁地翻身下床就赶到巷子里，嘴里不住地嘀咕着自己男人没用云云。

        “喊你回去也听不懂吗？真是疯了！”母亲对奶奶一向不闻不问，两人之间的交流不外乎都是母亲很凶地吼奶奶。这时候也不例外，沈语清听到母亲拿出一贯的质问口气：“管你吃管你住，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天到晚的发疯！”

        “奇了怪了！我说个话也错了，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就敢管我！”

        淑华见着老太婆简直听不进去什么，气得忙推着自家男人让他把这疯子拖回去。沈泽龙上前拽着付老太就往屋里走，淑华埋怨地跟着进去。

        卧房里，沈语清听到声响越来越近，母亲又和奶奶争吵了几句才回去睡下，奶奶却好像一整夜都没睡，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伴着她入眠。这个晚上，许多人都没睡好。

        第二日，少不了要与街坊领居道个歉。巷子外头有座亭子，中间一张石桌，置了一圈美人靠。附近的住户们常到此处歇脚，穿堂风一阵一阵掠过，驱走了多少热意。

        淑华趁着傍晚时分邻近的女人们坐于此处乘凉，苦着脸说了昨晚的那档子事，又百般赔了不是，女人们看她诚诚恳恳也都体谅她，只劝慰说她那婆婆真是个不好应对的。淑华一听立马接上话头，愁苦地诉说着付老太重重荒唐行径，为人古怪实在不好伺候，生了好几个儿子到头来只有自己一家不忍心老人才把她从乡下接过来照看，若不是自己不知道一个疯老太在老家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一切都说得那样自然，像是在心里练习了许多遍似的。

        “你这也是没办法，遇上这样的能怎么办呢？老都老了儿女也只能顺着她来。”

        “也是，你说她有好几个儿子，怎么就你们在管呢？这老人自然还是儿女换着换着看顾呀，这样子的全担在你们身上怎么好受呀！”这话是房东已经嫁出去的回来探亲的女儿问的。她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婚姻幸福美满，并不理解淑华的生活。

        “唉，别提了，我男人那几个兄弟……”淑华诉说着家族里其他兄弟整天这事儿那事儿就是不愿过问老人，说得哀哀切切，让人同情。

        有几个女人忙说道：“你要想这老人她至少没病没痛，身体健康一切都还好说，那要是个身体不好的不知要操多少心！”

        “也只能这么想了……”淑华唉声叹气地应着。

        “淑华，你是个孝顺的好媳妇，沈泽龙有福气的！”房东太太挨在她旁边拍拍她的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肯定。淑华摇摇头，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淑华每与这些人扯这些家长里短时，沈语清就坐得远远的不去听，这时候的母亲，她总有些抵触。母亲不喜欢甚至说得上厌恶奶奶，她看得分明。她也知道，这厌恶是不能叫旁人知晓的，因此，她看见母亲博取同情默不作声，只是心里强自忍着离开的冲动，对母亲的尊敬也一再消磨。

        父母去医院照顾奶奶时，沈语清就在记忆中搜寻这些破碎的片段。而后不得不暗暗感慨，奶奶这一生过得实在不好。

        临近过年之际，医院给了最后一道通知——奶奶快不行了。

        沈家几兄弟猜到是这个结局，商量得也很快，沈泽龙办过出院手续后，就带着奶奶回了家。淑华提前就收拾好了行李，也提醒了女儿这几天要回老家了。沈语清已经能理解“落叶归根”的概念，这和课本上旅居国外的中国人想回到祖国大陆是同样的情感，是对自己真正的称为家的土地的爱恋。

        沈家五个子女拖家带口整整齐齐回到了天马镇上。

        这是沈语清第一次回老家。前些年因为多数亲戚都在上阳，每年也都在那儿过年，亲戚间串串门发发红包什么的，也非常热闹。只记得有一回父母把自己托在二伯家里，两人自己回了老家，说是有个很重要的亲戚嫁女儿，必得走一趟，但沈语清打小晕车晕得厉害，不愿意坐那么久的车回去，于是才被托给沈泽燕一家。

        此刻站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奇，她从不知道原来在这个小县城里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家，照父母的说法，这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奶奶出院时，医生嘱咐说还有最后七天，要是能熬过去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可大概率是过不去了。算上当时奶奶出院和回乡路上这两天，只有最后四天了

        沈语清自己选了个卧室，但如今家里的气氛不允许她开心自己突然有了一个大大的房间，于是她只好每日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去迎合家里的沉重感。

        从奶奶回乡以来，家里每日源源不断的生面孔，沈语清本以为自己见过的亲戚数量已十分庞大，不曾想自己认识的那些不过九牛一毛，近几日来家里看望奶奶的大波人已经让她搞昏了头。亲戚真是种奇妙的关系。由一个人身上产生许多关系，每道关系又都牵扯出大批新的关系，一层层关系网从一到无限扩展开，又以血缘为指引，一代一代延续下去，许久许久不断绝。

        沈语清这几日总能看到奶奶床前伏着好些人，多是些没见过的不熟悉的，无一不凑到奶奶跟前就愁苦着一张脸，对其身体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些人最爱说的不过那些话，你说了我又说，翻来覆去的说，不知道奶奶要是听得进去会不会心烦。

        最后一日了，几日来奶奶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也不怎么说话，连沈语清都能感受到老人身上传来的那种难受到让人抓狂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个儿女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知有没有对老人家心存一丝希望。

        这天夜里，奶奶突然在床上扭动起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哼哼声，两只手也立了起来，虚晃两下想要把抓住点什么。沈家老大屋里的和付老太唯一的女儿正轮到照顾老人，两人被这景象吓了一跳，按捺住心里的恐慌，齐齐试探着抓住付老太的手，扭头连忙大喊着楼上的众人。

        这两个女人一边抓着老娘的手，一边试着安抚老人。“妈，你安心，你安心……”“我们在这儿，儿女们都在这，啊，妈……”楼上的人一脸困意，还是迅速地穿了鞋就下楼，一群人把付老太围在中间，让她最后看个够，又不断地劝着老人安心，安心。

        奶奶走了。次日一大早沈语清醒来就听到这消息。


　　https://www.biqugeg.net/99962_99962564/8384457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biqugeg.net　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geg.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