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老爹的打算（上）

病房里，红英悲苦的眼神落在江绍彦脸上，四目相对，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疲累，江绍彦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开了口：“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回去。”

        “我对不住你。”

        江绍彦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也想要儿子，是我没能力……呜……”红英说得哽咽起来，满腔悲情。

        江绍彦心里乱糟糟的，又实在不想苛责发妻，只能先劝慰道：“你好好休息吧。”

        一夜无话。

        江绍彦在考虑四个孩子的养育问题，第四个孩子的到来又加大了他的工作压力。但凡四个孩子里有一个儿子，他也许都会开心得多吧，起码让他觉得为此付出是值得的。但女儿，迟早都是别人家的，养来作甚。

        而病床上，红英也辗转难寐，今夜过后，她要如何在这个家里立足，一想到将要面临的公婆不善的眼光和家长里短，她就喘不过气一样，做得再多再好也弥补不了生不出男孩儿的缺点啊。

        第二日一早，两夫妻就往家里赶。小三轮上，红英背风坐着，抱着刚出世的女儿，外罩一层厚厚的衣物，又披了条毛毯，尽力不让孩子受风吹。

        “跟你姐去学烧火啊！杵在这儿干嘛呢！”红英一听就知道婆婆又在吼二娃了。她前三个女儿，数大女儿娇娃最懂事能干，办事利索得很，十岁的年纪已经能帮着母亲做许多活了。许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心智早熟些，娇娇时常能感觉到爷爷奶奶对母亲和自己姐妹们的不善，在许多时候，她都能口齿伶俐地帮沉默寡言的母亲驳老太太的话了。二娃这孩子天生一副笑颜，本该讨人喜欢的，但两位老人发现怎么骂她都一副嘻嘻的模样，觉得她傻里傻气的，心里便嫌弃她笨，嘴上更不饶她。反而是涛娃自出生就比两个姐姐顽皮，如今两岁多，总爱学大人讲话，精力旺盛时满院子跑来跑去，摔倒了不哭不闹，像个男孩子，这使得她比另两姐妹受待见许多，江老爹偶尔逗涛娃玩时也会赞上两句。红英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小女儿，忧心着她的未来。

        “我们回来了，”江绍彦在院子外喊着：“娇娃——给你妈床上再拿两个枕头。”红英被搀进了里屋，娇娇麻利地往床上放了两个枕头，江绍彦才把红英放上了床。“娇娃，你是大姐姐，记得帮着娘多照顾妹妹们。”江绍彦嘱咐完，不等娇娇应声就朝屋外走去。

        屋外，江老太婆还在阴阳怪气地细数二娃的种种不是：“生下来就是个傻的，没一点儿用！啥活儿都做不来！这不会那不会的，送人都没人要！”她向来不避讳红英，尽往大声了吼。只是这次说到最后一句时，突然收了声，一反常态。江绍彦没太在意，只当是母亲看见自己来了收敛了些。他拿出往常当和事佬一样的风范，皱着眉头开口：“红英也尽心了，我晓得你们在想啥，她都嫁给我这么多年了，从来也没做错过啥不是，给我生的娃娃也不少了，你们平时也别太怪罪她给她气受了。”他不提孩子还好，一提孩子，江老太婆就想起前段时间他们一家沾沾自喜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家要有孙儿的骄傲模样，那些人指不定现在在他们背后怎么笑话，她立马急眼：“生孩子！你看看她给生的都是些什么货色，有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吗？还不都是给别人家生的！”“行了行了！妈你小点儿声。”江绍彦顾忌着红英，先服了软。然而老太太还是喋喋不休，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贬低红英的好机会。

        里屋里，红英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她双手紧攥着铺盖边，尽力憋着不哭出声，还是忍不住呜咽着。娇娇明白是奶奶的话伤了妈妈的心，但妈妈从不跟奶奶吵，她学着大人口吻安慰妈妈：“妈妈别哭，她总是欺负人！等我长大了我给你买大房子我们搬出去住，不跟这个死老太婆住一起。”红英听着大女儿替自己不平的话，觉得在这个家里总算还有一丝热气，此刻娇娃是唯一一个完完全全维护自己的人，当然其中有许多她这个年纪不懂的弯弯绕绕，但这并不影响她对自己的态度。她揽过娇娃，把头枕在她幼小的肩头，依靠着这份尚且脆弱却绝对坚定的力量。

        这几日红英在家里的待遇比起前些时候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老头老太太绝不踏进她屋里半步，只有江绍彦和娇娃进进出出帮她递些汤汤水水，不同于前几次生产后，江老爹虽心里生厌也会碍于面子给她杀只鸡叫老婆子炖了吃，如今她已然是完完全全不入江家老人的眼了。江老太婆动不动就埋怨屋里小孩太多，这要全都养大得费不少心思，还全是女娃，没一个争气的……她从不会压低了声音说，既是出气，也是说给儿子听。

        是了，从第四个孙女出世，她对红英再不报什么希望了，先前已经容忍许久了，这一回她可真不想就这么让这四个拖累都留在屋里。江老爹与她所想一致，老头子最不喜欢这么多赔钱货在眼前晃来晃去。江绍彦知道爸妈的心思，他不敢轻易答应，觉得对不起红英，可是一想到家里要承担四个孩子成长的重担，他又觉得头疼。

        红英每日听着老人的抱怨，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她知晓自己是阻拦不了什么的，便只静静地等着一家之主江绍彦做决定。

        日子渐渐凉爽起来，红英已经出了月子，终于在一个夜里，红英把几个孩子哄去睡觉之后，便听见江绍彦在外间唤自己过去。她轻轻地放下怀里抱着的小四，嘴里答应了一句“来了”，就起身往外屋走。红英来的时候，两个老人已然端坐在一侧，江绍彦低着头坐在长椅上，橘黄色灯光打在他的五官上，忽明忽暗，叫她看不出神情。红英就这么呆望着他，看得出神。江老爹先看到红英，喊了声江绍彦，抬起下巴朝红英的方向努努嘴。

        “红英，过来坐。”江绍彦抬头唤她过去，眼里一如既往的盛满温情，红英却注意到了他复杂的神色和不停摩挲的右手拇指。她一步一步地迈向自己的丈夫，短短几步，她却走得艰辛。终于坐在江绍彦身边后，她哑着嗓子问出声：“是要说啥事，你们说吧，我听着。”江老太婆等这一天等了许久，迫不及待地想开口，但又觉得这种事情不该她先说，便用手肘推了推老头子，而江老爹极重面子，又怎么肯自己开口。一时间，两人都望向了江绍彦，红英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着眼前人。许久，江绍彦侧首，撞进红英直勾勾泛着光的双眸，沉沉地说：“红英，家里孩子太多了，我和老爹商量了下，觉得得送出去些。”话音一落，他明显感觉到红英眸子瞬间暗沉了下去，与此同时，红英的一颗心也仿佛沉入海底。“对对，这一屋这么多娃娃，咋可能都养大嘛！”江老爹看江绍彦开了头，连忙跟着说的头头是道：“有些人家屋里正缺娃娃嘞，送到人家屋头人家都当幺儿宝儿疼呢，比在我们屋头还好些。”说着，江老太婆也忍不住插进来：“你听你老汉儿说的，那是对的，就送出去！送出去自家也轻松许多，还给人家做了好事嘞！”这一下子，说的送孩子仿佛是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可笑他们几人却都压着声音怕被孩子听到哩。

        红英听着他们争着说，晓得这必是他们早早定好的事了，一想到他们瞒着自己在背后商讨送走自己孩子的场景，她忍不住抬手捂住口鼻，揩去脸上两行清泪。这该怪他们狠心吗，红英问自己，可自己的的确确没有生出男娃的本事啊，该怪谁呢？可她终究是想不出答案，她不过是这大山里一个普通的粗苯女人罢了。她低声哭了起来，可这回没有人劝慰她。该怎么劝才能止住她的哭泣呢，大家心照不宣，可没人会那么做。

        江绍彦终是觉着对不住她，拉过她的手说：“不全送啊，不全送的，会留几个，你说，你想留下哪几个吧，依你的。”可红英本就不忍心，哪里还能自己做这样残忍的选择？

        一旁的江老太婆按捺不住了，她心中早打起了算盘，便开口道：“我瞧着二娃是个性格好的，见谁都爱笑，要送到人家屋头，人家一定欢喜得很嘞，依我看嘛，送二娃出去是对的。”江老爹认同地点点头，也说：“老婆子说的是，那个二娃是个招人爱的，去了人家屋头可能不像在我们屋头遭罪嘞。”实际上，江老爹知道老太婆的心思，二娃在一众姐妹中最是蠢笨，见人就会傻笑，吓唬一下都能吓晕过去，他两口子一向看不惯怯懦的她。

        红英沉默不语，江绍彦试探地问了句：“你看妈老汉儿说的可以不，我看二娃是挺爱笑，送出去应该不会吃苦。”红英狠狠吸了口气才缓了缓，紧抓着他的手，带着乞求的询问：“就这一个吗？”说到一个时，她顿了顿，一个母亲，是无法轻描淡写地说出送出孩子的话的。对于老人想送二娃出去的选择她并不很意外，但对老人说的理由她却并不相信，她见过许多回江老太婆对二娃的刁难，她明显感觉得到两位老人并不疼爱老二。但她已无力在这理由上争辩什么了，她只想这个话题快快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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